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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我笑道:「不缺已經好了,那裡還有溢額的?」子明道:「你真是少見多怪!外面的營裡都是缺額的,差不多照例只有六成勇額。到了京城的神機營,卻一定溢額的,並且溢的不少,總是溢個加倍。」我詫道:「那麼這糧餉怎樣呢?」子明笑道:「糧餉卻沒有領溢的。但是神機營每出起隊子來,是五百人一營的,他卻足足有一千人,比方這五百名是槍隊,也是一千桿槍,」我道:「怎麼軍器也有得多呢?」子明道:「凡是神機營當兵的,都是黃帶子、紅帶子的宗室,他們闊得很呢!每人都用一個家人,出起隊來,各人都帶著家人走,這不是五百成了一千了麼。」我道:「軍器怎麼也加倍呢?」子明道:「每一個家人,都代他老爺帶著一桿鴉片煙槍,合了那五百枝火槍,不成了一千了麼。並且火槍也是家人代拿着,他自己的手裡,不是拿了鵪鶉囊,便是臂了鷹。他們出來,無非是到操場上去操。到了操場時,他們各人先把手裡的鷹安置好了,用一根鐵條兒,或插在樹上,或插在牆上,把鷹站在上頭,然後肯歸隊伍。操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是望着自己的鷹;偶然那鐵條兒插不穩,掉了下來,那怕操到要緊的時候,他也先把火槍撂下,先去把他那鷹弄好了,還代他理好了毛,再歸到隊裡去。你道這種操法奇麼?」我道:「那帶兵的難道就不管?」子明道:「那裡肯管他!帶兵的還不是同他們一個道兒上的人麼。那管理神機營的都是王爺。前年有一位郡王奉旨管理神機營,他便對人家說:『我今天得了這個差使,一定要把神機營整頓起來。當日祖宗入關的時候,神機營兵士臨陣能站在馬鞍上放箭的,此刻閙得不成樣子了;倘再不整頓,將來不知怎樣了!』旁邊有人勸他說:『不必多事罷,這個是不能整頓的了。』他不信。到差那一天,就點名閲操,揀那十分不象樣的,照營例辦了兩個。這一辦可不得了,不到三天,那王爺便又奉旨撤去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了。你道他們的神通大不大!」
我道:「他們既然是宗室,又是王爺都幹得下來,那麼大的神通,何必還去當兵?」子明道:「當兵還是上等的呢。到了京城裡,有一種化子,手裡拿一根香,跟着車子討錢。」我道:「討錢拿一根香作甚麼?」子明道:「他算是送火給你吃煙的。這種化子,你可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時,他馬上把外面的衣服一撂,裏邊束着的不是紅帶子,便是黃帶子,那就被他訛一個不得了!」我道:「他的帶子何以要束在裡層呢?」子明道:「束在裡層,好叫人家看不見,得罪了他,他才好訛人呀;倘使束在外層,誰也不敢惹他了。其實也可憐得很,他們又不能作買賣,說是說得好聽得很,『天滿貴冑』呢,誰知一點生機都沒有,所以就只能靠着那帶子上的顏色去行詐了。他們詐到沒得好詐的時候,還裝死呢。」我道:「裝死只怕也是為的訛人?」子明道:「他們死了,報到宗人府去,照例有幾兩殯葬銀子。他窮到不得了,又沒有法想的時候,便裝死了,叫老婆、兒子哭喪着臉兒去報。報過之後,宗人府還派委員來看呢。委員來看時,他便直挺挺的躺着,老婆、兒子對他跪着哭。委員見了,自然信以為真,哪個還伸手去摸他,仔細去驗他呢,只望望是有個躺着的就算是了。他領了殯葬銀,登時又活過來。這才是個活殭屍呢。」我道:「他已經騙了這回,等他真正死了的時候,還有得領沒有呢?」子明道:
「這可是不得而知了。」
我道:「他們雖然定例是不能作買賣,然而私下出來幹點營生,也可以過活,宗人府未必就查着了。」子明道:「這一班都是好吃懶做的人,你叫他幹甚麼營生!只怕趕車是會的,京城裡趕車的車伕裡面,這班人不少;或者當家人也有的。除此之外,這班人只怕幹得來的,只有訛詐討飯了。所以每每有些謡言,說某大人和車伕換帖,某大老和底下人認了乾親家,起先聽見,總以為是糟蹋人的話,誰知竟是真的。他們闊起來也快得很,等他闊了,認識了大人先生,和他往來,自然是少不免的,那些人卻把他從前的事業提出來作個笑話。」我道:「他們怎麼又很闊得快呢?」子明道:「上一科我到京裡去考北闈,住在我舍親宅裡。舍親是個京官,自己養了一輛車,用了一個車伕,有好幾年了,一向倒還相安無事。我到京那幾天,恰好一天舍親要去拜兩個要緊的客,叫套車,卻不見了車伕,遍找沒有,不得已僱了一輛車去拜客。等拜完了客回來,他卻來了,在門口站着。舍親問他一天到哪裡去了。他道:『今兒早起,我們宗人府來傳了去問話,所以去了大半天。』舍親問他問甚麼話。他道:『有一個鎮國公缺出了,應該輪到小的補,所以傳了去問話。』舍親問此刻補定了沒有。他道:『沒有呢,此刻正在想法子。』問他想甚麼法子。他道:『要化幾十兩銀子的使費,才補得上呢。可否求老爺賞借給小的六十兩銀子,去打點個前程,將來自當補報。』說罷,跪下去就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舍親正在沉吟,他又左一個安,右一個安的亂請,嘴裡只說求老爺的恩典。舍親被他纏不過,給了他六十兩銀子。喜歡得他連忙叩了三個響頭,嘴裡說謝老爺的恩典,並求老爺再賞半天的假,舍親道:“既如此,你趕緊去打點罷。’他歡歡喜喜的去了。我還埋怨我舍親太過信他了,那裡有窮到出來當車伕的,平白地會做鎮國公起來。舍親對我說:『這是常有的事。』我還不信呢。到得明天,他又歡歡喜喜的來了說:『一切都打點好了,明天就要謝恩。』並且還帶了一個車伕來,說是他的朋友,『很靠得住的,薦給老爺試用用罷。』舍親收了這車伕,他再是千恩萬謝的去了。到了明天,他車也有了,馬也有了,戴着紅頂子花翎,到四處去拜客。到了舍親門口,他不好意思遞片子進來,就那麼下了車進來了。還對舍親請了個安說:『小的今天是鎮國公了!老爺的恩典,永不敢忘!』你看這不是他們闊得很快麼?」我道:「這麼一個鎮國公,有多少俸銀一年呢?」子明道:「我不甚了了,聽說大約三百多銀子一年。」我笑道:「這個給我們就館的差不多,闊不到哪裡去。」子明道:「你要知道他得了鎮國公,那訛人的手段更大了。他天天跑到西苑門裡去,在廊檐底下站着,專找那些引見的人去嚇唬。那嚇唬不動的,他也沒有法子。他那嚇唬的話,總是說這是甚麼地方,你敢亂跑。倘使被他嚇唬動了,他便說:『你今日幸而遇了我,還不要緊,你謹慎點就是了。』這個人自然感激他,他卻留着神看你是第幾班第幾名,記了你的名字,打聽了你的住處,明天他卻來拜你,向你借錢。」我道:「鎮國公天天要到裡面的麼?」子明道:「何嘗要他們去,不過他們可以去得。他去了時,遇見值年旗王大臣到了,他過去站一個班,只算是他來當差的。」我道:「他們雖是天潢貴冑,卻是出身寒微得很,自然不見得多讀書的了,怎麼會當差辦事?」子明道:「他們雖不識字,然而很會說話,他們那黃帶子,都是四品宗室,所以有人送他們一副對聯是:『心中烏黑嘴明白,腰上鵝黃頂暗藍。』」我道:「對仗倒很工的。」
我道:「他們既然是宗室,又是王爺都幹得下來,那麼大的神通,何必還去當兵?」子明道:「當兵還是上等的呢。到了京城裡,有一種化子,手裡拿一根香,跟着車子討錢。」我道:「討錢拿一根香作甚麼?」子明道:「他算是送火給你吃煙的。這種化子,你可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時,他馬上把外面的衣服一撂,裏邊束着的不是紅帶子,便是黃帶子,那就被他訛一個不得了!」我道:「他的帶子何以要束在裡層呢?」子明道:「束在裡層,好叫人家看不見,得罪了他,他才好訛人呀;倘使束在外層,誰也不敢惹他了。其實也可憐得很,他們又不能作買賣,說是說得好聽得很,『天滿貴冑』呢,誰知一點生機都沒有,所以就只能靠着那帶子上的顏色去行詐了。他們詐到沒得好詐的時候,還裝死呢。」我道:「裝死只怕也是為的訛人?」子明道:「他們死了,報到宗人府去,照例有幾兩殯葬銀子。他窮到不得了,又沒有法想的時候,便裝死了,叫老婆、兒子哭喪着臉兒去報。報過之後,宗人府還派委員來看呢。委員來看時,他便直挺挺的躺着,老婆、兒子對他跪着哭。委員見了,自然信以為真,哪個還伸手去摸他,仔細去驗他呢,只望望是有個躺着的就算是了。他領了殯葬銀,登時又活過來。這才是個活殭屍呢。」我道:「他已經騙了這回,等他真正死了的時候,還有得領沒有呢?」子明道:
我道:「他們雖然定例是不能作買賣,然而私下出來幹點營生,也可以過活,宗人府未必就查着了。」子明道:「這一班都是好吃懶做的人,你叫他幹甚麼營生!只怕趕車是會的,京城裡趕車的車伕裡面,這班人不少;或者當家人也有的。除此之外,這班人只怕幹得來的,只有訛詐討飯了。所以每每有些謡言,說某大人和車伕換帖,某大老和底下人認了乾親家,起先聽見,總以為是糟蹋人的話,誰知竟是真的。他們闊起來也快得很,等他闊了,認識了大人先生,和他往來,自然是少不免的,那些人卻把他從前的事業提出來作個笑話。」我道:「他們怎麼又很闊得快呢?」子明道:「上一科我到京裡去考北闈,住在我舍親宅裡。舍親是個京官,自己養了一輛車,用了一個車伕,有好幾年了,一向倒還相安無事。我到京那幾天,恰好一天舍親要去拜兩個要緊的客,叫套車,卻不見了車伕,遍找沒有,不得已僱了一輛車去拜客。等拜完了客回來,他卻來了,在門口站着。舍親問他一天到哪裡去了。他道:『今兒早起,我們宗人府來傳了去問話,所以去了大半天。』舍親問他問甚麼話。他道:『有一個鎮國公缺出了,應該輪到小的補,所以傳了去問話。』舍親問此刻補定了沒有。他道:『沒有呢,此刻正在想法子。』問他想甚麼法子。他道:『要化幾十兩銀子的使費,才補得上呢。可否求老爺賞借給小的六十兩銀子,去打點個前程,將來自當補報。』說罷,跪下去就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舍親正在沉吟,他又左一個安,右一個安的亂請,嘴裡只說求老爺的恩典。舍親被他纏不過,給了他六十兩銀子。喜歡得他連忙叩了三個響頭,嘴裡說謝老爺的恩典,並求老爺再賞半天的假,舍親道:“既如此,你趕緊去打點罷。’他歡歡喜喜的去了。我還埋怨我舍親太過信他了,那裡有窮到出來當車伕的,平白地會做鎮國公起來。舍親對我說:『這是常有的事。』我還不信呢。到得明天,他又歡歡喜喜的來了說:『一切都打點好了,明天就要謝恩。』並且還帶了一個車伕來,說是他的朋友,『很靠得住的,薦給老爺試用用罷。』舍親收了這車伕,他再是千恩萬謝的去了。到了明天,他車也有了,馬也有了,戴着紅頂子花翎,到四處去拜客。到了舍親門口,他不好意思遞片子進來,就那麼下了車進來了。還對舍親請了個安說:『小的今天是鎮國公了!老爺的恩典,永不敢忘!』你看這不是他們闊得很快麼?」我道:「這麼一個鎮國公,有多少俸銀一年呢?」子明道:「我不甚了了,聽說大約三百多銀子一年。」我笑道:「這個給我們就館的差不多,闊不到哪裡去。」子明道:「你要知道他得了鎮國公,那訛人的手段更大了。他天天跑到西苑門裡去,在廊檐底下站着,專找那些引見的人去嚇唬。那嚇唬不動的,他也沒有法子。他那嚇唬的話,總是說這是甚麼地方,你敢亂跑。倘使被他嚇唬動了,他便說:『你今日幸而遇了我,還不要緊,你謹慎點就是了。』這個人自然感激他,他卻留着神看你是第幾班第幾名,記了你的名字,打聽了你的住處,明天他卻來拜你,向你借錢。」我道:「鎮國公天天要到裡面的麼?」子明道:「何嘗要他們去,不過他們可以去得。他去了時,遇見值年旗王大臣到了,他過去站一個班,只算是他來當差的。」我道:「他們雖是天潢貴冑,卻是出身寒微得很,自然不見得多讀書的了,怎麼會當差辦事?」子明道:「他們雖不識字,然而很會說話,他們那黃帶子,都是四品宗室,所以有人送他們一副對聯是:『心中烏黑嘴明白,腰上鵝黃頂暗藍。』」我道:「對仗倒很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