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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樓寶鑑
第廿二回 如黃翠鳳、張蕙貞、吳雪香諸人皆是第二次描寫,所載事實言語自應前後關照;至于性情脾氣態度行為,有一絲不合之處否?閲者反覆查勘之。幸甚。
這樣自覺地注意自己的技術,真可令人佩服。前人寫妓女,很少描寫她們的個性區別的。十九世紀的中葉1848,邗上蒙人的《風月夢》①出世,始有稍稍描寫妓女個性的書。到《海上花》出世,一個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來描寫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覺地描寫各人的「性情、脾氣、態度、行為」,這種技術方纔有充分的發展。《海上花》寫黃翠鳳之辣、張蕙貞之庸凡、吳雪香之憨、周雙玉之驕、陸秀寶之浪、李漱芳之痴情、衛霞仙之口才、趙二寶之忠厚,……都有個性的區別,可算是一大成功。這些地方,讀者大概都能領會,不用我們詳細舉例了。
① 風月夢──現存四個版本:一、光緒九年1883上海申報館排印本,有邗上蒙人寫於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自序;二、光緒十年上海江左書林校刊本;三、光緒十二年聚盛堂刊本;四、民國錦章書局石印本改名《名妓爭風全傳》。
四、《海上花》是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
但是《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貢獻還在他的採用蘇州土話。我們在今日看慣了《九尾龜》一類的書,也許不覺得這一類吳語小說是可驚怪的了。但我們要知道,在三十多年前,用吳語作小說還是破天荒的事。《海上花》是蘇州土話文學的第一部傑作。蘇白的文學起於明代;但無論為傳奇中的說白,無論為彈詞中的唱與白,都只居于從屬的地位,不成為獨立的方言文學。蘇州土白的文學的正式成立,要從《海上花》算起。
我在別處《吳歌甲集·序》曾說:
老實說吧,國語不過是最優勝的一種方言;今日的國語文學,在多少年前,都不過是方言文學。正因為當時的人肯用方言作文學,敢用方言作文學,所以一千多年之中積下了不少的活文學。其中那最有普遍性的部分,遂逐漸被公認為國語文學的基礎。我們自然不應該僅僅抱著一點歷史上遺傳下來的基礎就自己滿足了。國語的文學從方言的文學裡出來,仍需要向方言的文學裡去尋它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
這是從「國語文學」的方面設想。若從文學的廣義着想,我們更不能不依靠方言了。文學要能表現個性的差異;乞婆、娼女人人都說司馬遷、班固的古文固是可笑,而張三、李四人人都說《紅樓夢》、《儒林外史》的白話,也是很可笑的。古人早已見到這一層,所以魯智深與李逵都打着不少的土話,《金瓶梅》裡的重要人物更以土話見長。評話小說如《三俠五義》、《小五義》都有意夾用土話。南方文學中,自晚明以來,崑曲與小說中常常用蘇州土話,其中有絶精彩的描寫。試舉《海上花列傳》中的一段作個例:
……雙玉近前,與淑人並坐床沿。雙玉略略欠身,兩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雙玉頭項,把左手按着雙玉心窩,臉對臉問道:“倪七月裡來裡一笠園,也像故歇實概樣式一淘坐來浪說個閒話,耐阿記得?……六十三回
假如我們把雙玉的話都改成官話:「我們七月裡在一笠園,也像現在這樣子坐在一塊說的話,你記得嗎?」──意思固然一毫不錯,神氣卻減少多多了。……
中國各地的方言之中,有三種方言已產生了不少的文學。第一是北京話,第二是蘇州話吳語,第三是廣州話粵語。京話產生的文學最多,傳播也最遠。北京做了五百年的京城,八旗子弟的遊宦與駐防,近年京調京戲的流行:這都是京語文學傳播的原因。粵語的文學以「粵謳」為中心;粵謳起於民間,而百年以來。自從招子庸以後,仿作的已不少,在韻文的方面已可算是很有成績的了。但如今海內和海外能說廣東話的雖然不少,粵語的文學究竟離普通話太遠,它的影響究竟還很少。介於京語文學和粵語文學之間的,有吳語的文學。論地域,則蘇、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吳語區域。論歷史,則已有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來,凡學崑曲的無不受吳音的訓練;近百年中,上海成為全國商業的中心,吳語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女兒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國的少年心;嚮日所謂“南蠻鴂舌之音,久已成了吳中女兒最系人心的軟語了。故除了京語文學之外,吳語文學要算最有勢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學了。……
這是我去年九月裡說的話。那時我還沒有見着孫玉聲先生的《退醒廬筆記》,還不知道三四十年前韓子云用吳語作小說的情形。孫先生說:
憗余則謂此書通體皆操吳語,恐閲者不甚了了;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話為佳。乃韓言:「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操吳語?」並指書中有音無字之[ 勿曾] 、[ 勿要] 諸字,謂「雖出自臆造,然當日倉頡造字,度亦以意為之。文人遊戲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別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