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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74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74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74,共526。
一旦他們把敵人蔑視成可以恣意踐踏的弱者,他們就能夠做出最為無恥的事情。而今,超級市場的天皇是一個朝鮮人,這真正是一個最有利的因素。他們對自己每況愈下的悲慘生活已經看清楚了。從前在樹林裡,他們感到自己是最悲慘的種族,恐懼而怯懦。
可是現在,他們喚起了戰前和戰爭中他們對朝鮮人的優越感的甜美記憶。他們又一次發現,世上還有一種叫朝鮮人的賤民,他們比自己還要悲慘,這想法弄得他們心曠神怡,他們開始覺得自己可真是一群強者!只消把他們這種蒼蠅一樣的性格組織成一團,就能與超級市場的天皇繼續對抗下去!他們自然是些渺小之極的蒼蠅,可如果蒼蠅的數量巨大,它們的力量也就會大得無邊!」
「可是,你的蒼蠅們就總也不會發現,你對山腳和‘鄉下’的民眾竟是如此蔑視?蒼蠅也是可能對著你發動進攻的啊。到那個時候,你的暴動豈不在所有方面全都完蛋了?」
「這不過是你這個居高臨下的厭世者的錯誤估計,阿蜜!」鷹四漸漸沉着起來。「經過這三天暴動,山腳已不是一色的[[蠅派]];那些[[較為優越]]的蠅派,他們的意識也已經變了。這些人全是些山林地主。原來他們相信山腳的生活像現在這樣令人窒息,就算窪地的所有村民全都搬走了或者全都死光了,也只有他們還可以等着樹木成材,直到下一次採伐。


  
可是,通過這次暴動,他們也親眼見到了[[蠅派]]絶望的行動是多麼可怕。這就是我們從萬延元年暴動的歷史教訓裡得來的體會。而且就在他們具體
雖然這也是虛假的具體,但終歸是具體
地覺悟到,超級市場天皇的‘亡靈’不過是個可憐的朝鮮人的時候,他們全都一下子變成了憂國之士。他們無能的先輩用砍伐部分山林所得的資金進入了縣議會,沒有任何現實的政治計劃,只扮演了一個具有地方規模的國中傑出的人物。
其實,他們的心理反應和他們先輩如出一轍。他們開始覺得,應該把山腳的經濟權力收回到日本人的手裡。要做到這一點,他們與之開戰的敵人,應該是那個不戴手套、不打領帶,甚至不穿襯衫,只穿件老式晨禮服的、愚蠢的超級市場天皇。因此,他們要幾個人出錢,把超級市場連帶搶劫的損失一起買下來,還想讓山腳的那些關了門的商店店主共同經營。
這個想法,已經變成了確實的計劃。為實現這個計劃,那個小住持熱心奔走,已經很有收穫了。阿蜜,那個住持可不單是個哲學家。他真有一股要把自己的夢想付諸實現的革命家的熱情。


  
還有,在這窪地上,他也是唯一的一個完全沒有自私自利之心的人。他才是個好同志呢!」
「真的,他確實沒有山腳村民們的私心。這是他們寺院裡代代相傳的任務嘛,阿鷹。不過,他不是像你這樣滿心蔑視山腳村民的人的真正的同志。」
「這就足夠了。我是眼下這場成功暴動的領袖,就像戰場上咱們的大哥一樣,是個有能耐的作惡大王。哈哈,我不需要什麼真正的同志。有表面上的合作者,也就足夠了!」
「要是這樣那也就罷了,阿鷹,那麼,你就回你的戰場去罷。我沒心思和你同聲歡笑。」我說著站起身來。
「阿星怎麼樣了?替我安慰他一下。看到我們做愛後,他憋着聲音嘔吐起來了。真是孩子!」鷹四說著,逕自跑走了。就在那時,我不禁確信:鷹四的「暴動」也許會成功。
即便暴動自身遭到了失敗,鷹四大概也能夠獨自擺脫暴動末期的混亂,從窪地逃將出去,與同樣從自身危機的沼澤中逃脫出來的菜采子一起,開始一種新的充滿日常平靜的婚姻生活。這種日常的平靜,實在是一種原暴徒的平靜的日常生活,其中潛伏着超越了巨大的暴力經驗的回憶。到那時,弟弟一定會最終填平本體不明的[[某種東西]]給他造成的自我處罰的慾望與作為暴徒的自我感覺之兩者間的鴻溝,變成沉溺于平靜的日常生活裡的人吧。今天剛讀過曾祖父弟弟的信札,這尤其令我深信不疑。
他不就是這樣身為一個絶望崩潰的暴動領袖,卻一個人逃身出去,度過平靜的晚年了嗎!在我回到二樓以後,那個被他的守護神拋棄、繼而遭到嘲罵的青年,依舊徒然貼在玻璃窗上,頭也不回地嘆道:
「這麼多人踩來踩去,院裡的雪全化了。我討厭化得泥塘似的。汽車都給弄髒了,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討厭化得泥塘似的!」
半夜裡,我和星男並排蓋着毛毯,把冰冷的身體縮進自己的膀臂,抵抗着大雪開化時逼人的寒氣。正在翻來覆去的時候,妻子突然默默地登上樓來。她確信我們在黑暗當中根本沒有睡着,就用疲憊無力的啞聲叫起來:
「快到上房來。阿鷹要強姦山腳的一個姑娘,把她給殺了。足球隊員們全都不管阿鷹,回家去了。明天,整個山腳的男人們都要來抓阿鷹的呀。」
我和星男在黑暗中欠起上身,獃獃地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只聽見我心髒的跳動和開始疲憊啜泣的妻子的喘息。過了一會兒,我只好說:
「還是去看看吧。」可我那如同盛滿水漿的皮囊一樣沉重的肉體卻依然受着誘惑:如果就這麼閉着眼睛,一頭躺倒下去,像胎兒一樣蜷縮起身體,那我就能拒絶現實世界的一切;如果現實世界的一切全都變成了虛幻,那麼弟弟這個罪犯就變成虛幻,弟弟的罪行也變成了虛幻。這是一種與此前瞬間那頑固的失眠症全然不同的,甘美的睡眠的誘惑,它讓我感到愜意。然而,我終於搖一搖頭,驅走了睡意。
我慢慢地爬起身來,反覆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