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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58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58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58,共526。
「可事情不能就這麼沒事兒似地過去吧?再說醉漢們把大宗商品都拿走了,在山腳和‘鄉下’這裡,這可是大規模的盜竊事件呀!」說話時,我覺得一陣抑鬱的旋風吹得我全身發涼。
「阿鷹可不想就這麼了結。今天,超級市場的經理一直叫足球隊的小伙子們軟禁着。大概從昨天開始,阿鷹該開始他真正的活動了,足球隊員們也正盼着哩!」
「他們怎麼會這樣輕而易舉地就讓阿鷹給煽動起來了呢?」我徒然憤憤不平地叫道。
「養鷄失敗以後,山腳的年輕人都覺得走投無路了,阿蜜。」妻子慢慢釋放著一直暗暗抑制着的興奮,說:「他們不表現出來,可確實滿腹牢騷。前途真是黯淡啊,不論他們是多麼老實能幹的青年!那些孩子才不是喜歡踢足球那,實在是因為沒別的事可做,才左思右想一腳踢向烏雲的。」


  
妻子熱淚盈眶,彷彿眼裡的每一絲光澤都生氣勃勃地渲泄着渴求。以前每到這種時候,妻子那雙近視眼就會佈滿血絲,可今天卻全然不見這種徵兆,我這才發覺:自從退居倉房,妻子並不是借助酒精來擺脫臨睡前的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恐懼的。結果,她不再夜不能寐,鬱鬱寡歡,儼然成了個新人。妻子和鷹四的那群「小親兵」同樣遵從了這樣的訓示:人生苦短,濫飲何益?她無需我這做丈夫的幫忙,她正自己越過這困難的深淵。
我懷着失敗者的心情又懷念起為等鷹四在機場喝得酩酊大醉、斷然說自己不想接受再教育的妻子。
「阿蜜,要是你有意干涉阿鷹的行動,那你接近阿鷹時,你得當心別叫足球隊員們抓住!」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我保守畏縮的關切背後隱藏的用意,立刻盯着我反駁說。在我的眼裡,她就像回到了那次不幸的生育之前一樣地活潑、固執。「我們從超級市場回來的路上我發現好像住持還要來跟你商量今天事件的善後對策呢。可他叫拿着武器的年輕人嚇着了,馬上逃回去了。
阿鷹還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早已把自尊心壓縮到最小限度,藏在不顯眼的地方,可妻子卻猶如從貝殼裡將貝肉掏出來一般,將它生拽出來,再戳上一刀。我變得怒不可遏起來。


  
「我覺得,我與山腳那邊發生的一切毫不相干。這並不是說我對阿鷹反感,也不是出於相反的感情,我不想再對阿鷹及其足球隊的所做所為評頭品足。我不管這兒要出什麼事兒,只要交通恢復,我就馬上離開山腳,忘掉這一切!」我的話實際上使我重新認識了我的一切想法。到昨天,就算那莫名其妙攪亂我情緒的、充滿貪慾的叫喊再度湧來,我也不會停止翻譯
那是我與自殺了的友人的心靈對話。
事實上,我在尋找譯詞時,常要想:我的朋友在這裡要使用哪一個詞?在這一剎那,我覺得已經與早逝的朋友融成了一體。於是這時,我這滿臉塗得通紅自縊而死的友人,便比活着的任何人都更加貼近我了。
「我要跟阿鷹一起留下來,阿蜜。我能讓阿鷹的行動給迷住,大概是因為我這輩子還沒做過違反法律的事呢。我甚至不理睬自己的孩子變成一頭小獸兒似的。這好歹也是遵守國家法律呢。」妻子說。
「可不,我不也是這麼活過來的?其實從根本上講,我自己根本無意對別人的所作所為品頭論足。也沒有那種資格。只是有時候發作性地忘到腦後罷了。」
我們把目光移轉開去,彼此都無話可講。過了一會兒,妻子怯生生地把臉湊近我的膝蓋,帶著自慚者過分的溫存,輕聲細語地說:「那兒粘着死蒼蠅呢,阿蜜。幹嘛不取下來?」我也以無限柔和的心情,用我那叫墨水弄髒了的指尖,將那烏黑乾硬的小東西從膝頭刮到地上。我心裡想: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還是夫妻,今後,怕也只能這樣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知道,若是離婚,兩人的心境都會變得更糟,而且兩顆心也只會在痛苦中糾纏難解。
「按叔本華的觀點,你把蒼蠅抖掉了,那蒼蠅的‘自在之物’,並沒有死亡,只是蒼蠅的現象死在那裡了。阿蜜。它都這麼幹硬了,倒真有點兒‘自在之物’的感覺呢!」妻子仔細打量着那塊小小的黑東西,第1次喃喃地說出對我不含刺激、而單純是為著緩和緊張氣氛的話來。
夜裡,我半睡半醒時,如同幻聽一樣,耳邊傳來少女的叫喊聲,然而這叫聲既不含恐懼也不帶嗔怒。我把它當做白天的記憶的延伸連接到夢境當中,準備繼續睡覺。然而叫聲又一次響起來,我的記憶和夢境一下就沒了蹤影。我的大腦像銀幕一樣,那映像分明是正大張着嘴狂叫不已的桃子。
上房裡人聲嘈雜,一派森嚴,我爬起來,摸着黑躡手躡腳地走近微光浮動的窗子,朝上房那邊窺探。
雪已經停了。前院裡的積雪被檐燈照得通亮。鷹四穿著襯衫和運動褲,他面前站着的年輕人則身穿短浴衣,袒胸露足。屋檐下,足球隊員們已經站好了隊伍,他們穿著制服般相似的棉睡袍,全部抱著胳臂,只有鷹四面前的年輕人未着棉袍,給人一種剛被人從青年們的小團體排斥出去的感覺。
他朝着鷹四,自管不住聲地慘聲申辯。鷹四修長的雙臂懶懶地垂在兩側,身體略微前傾,站在那兒,像是很專心地聽著年輕人講話的樣子,可實際上,他絲毫沒打算弄清這個弱者到底要申辯什麼。只見他完全是突如其來地跳起身,猛擊年輕人的頭側。駭人的殘暴貫通他的肉體的核心,像放射出危險的紫色的閃光。
那年輕人全無反抗,挨了比他瘦小、肩膀也不如他寬闊的鷹四的幾記打擊,踉蹌着後退,一腳陷進雪裡,仰面倒下。可鷹四卻不肯罷手,朝這仰倒在地的青年俯下身去,繼續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