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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P 215


作者:沈從文
頁數:215 / 276
類別:文學

 

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作者:沈從文
第215,共276。
……日月運行,毫無休息,生命流轉,似異實同,惟人生另有其莊嚴處,即因賢愚不等,取捨異趣,入淵升天,半由習染,半出偶然,所以蘭桂未必齊芳,蕭艾轉易敷榮。動若常動,便若下坡轉丸,無從自休。多得多患,多思多慮,有時無從用「勞我以生」自解,便覺「得天獨全」可羨。靜者常靜,雖不為人生瑣細所激發,無失亦無得,然而「其生若浮,其死則休」,雖近生命本來,單調又終若不可忍受。因之人生轉趨複雜,彼此相慕,彼此相妒,彼此相爭,彼此相學,相差相左,隨事而生。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則生知識,仁者得之,則生悲憫,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則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從生命變易可驚異處,增加一分得失哀樂,正若對於明日猶可望憑知識成理性,將這個世界近於傳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趨於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種「人能勝天」的見解,正若認為「思索」非人性本來,倦人而且惱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較從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將生命貼近土地,與自然相鄰,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單純莊嚴處,有時竟不可彷彿。至於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卻將儼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為認識一切的那個自己。
三、灰
在一堆具體的事實和無數抽像的法則上,我不免有點茫然自失,有點疲倦,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打量重新用我的手和想像,攀援住一種現象,即或屬於過去業已消逝的,屬於過去即未真實存在的……必須得到它方能穩定自己。
我似乎適從一個遼遠的長途歸來,帶著一點混和在疲倦中的淡淡悲傷,站在這個綠蔭四合的草地上,向淡綠與濃赭相錯而成的原野,原野盡頭那個村落,伸出手去。


  
「給我一點點最好的音樂,蕭邦或莫扎特,只要給我一點點,就已夠了。我要休息在這個樂曲作成的情境中,不過一會兒,再讓它帶回到人間來,到都市或村落,鑽入官吏懣頇貪得的靈魂裡,中年知識階層倦于思索怯於懷疑的靈魂裡,年青男女青春熱情被腐敗勢力虛偽觀念所閹割後的靈魂裡,來尋覓,來探索,來從這個那個剪取可望重新生長的種芽。即或它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組織上的糜爛,可能使一種善良的本性發展有妨礙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設法好好使用它。」
當我發現我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種思索繼續思索,以及將這個無盡長鏈環繞自己束縛自己時,我不能不回到二奶奶給我寄居五年那個家裡了。這個房子去我當前所在地,真正的距離,原來還不到兩百步遠近。
大院中正如五年前第一回看房子光景,曬了一地黑色高粱。二奶奶和另外三個女工,正站成一排,用木連枷擊打地面高粱,且從均勻節奏中緩緩的移動腳步,讓連枷各處可打到。三個女工都頭裹白帕,使我記起五年前那幾隻從容自在啄食高粱的白母雞。年輕女工中有一位好像十分面善,可想不起這個鄉下婦人會引起我注意的原因,直到聽二奶奶叫那女工說:「小菊,小菊,你看看飯去。你讓沈先生來試試,會不會打。」
我才知道這是小菊。我一面拿起握手處還溫暖的連枷,一面想起小菊的問題,竟始終不能合拍,使得二奶奶和女工都笑將起來。真應了先前一時向螞蟻表示的意見,這個手爪的用處,已離開自然對於五個指頭的設計甚遠,完全不中用了。
可是使我分心的,還是那個身材瘦小說話聲啞的農家婦人小菊。原來去年當收成時,小菊正在發瘋。她的媽媽是個寡婦,住在離城十里的一個村子中,小小房子被一把天火燒了。事後除從灰裡找出幾把燒得變了形的農具和鐮刀,已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