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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P 173


作者:沈從文
頁數:173 / 276
類別:文學

 

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作者:沈從文
第173,共276。
我那點只用自己尺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應到對「偶然」的缺點辨別上。這種細微感覺在普通人我關係上決體會不到,在比較特殊的一種情形上,便自然會發生變化。恰如甲狀腺在水中的情形,份量即或極端稀少,依然可以測出。在這個問題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曾經損害到這個或那個「偶然」的幽微感覺是種什麼情形。我明知語言行為都無補於事實,便用沉默應付了一些困難,尤其是應付輕微的妒嫉,以及伴同那個人類弱點而來的一點埋怨,一 點責難,一點不必要的設計。我全當作「自然」。我自覺已盡了一個朋友所能盡的力,來在友誼上用最纖細感覺接受纖細反應。而且在誠實外還那麼謹慎小心,從不曾將「鄉下人」的方式,派給一個城中朋友,一切有分際的限制,即所以保護到情感上的安全。然而問題也許就正在此。「你口口聲聲說是一個鄉下人,卻從不用鄉下人的坦白來說明友誼,卻裝作紳士。然而在另外一方面,你可能又完全如一個鄉下人。」我就用沉默將這種詢問所應有的回聲,逼回到「偶然」耳中去。於是「偶然」走了。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的缺點從習慣中擴大的「偶然」,當這種缺點反應到我感覺上時,她一面即意識到在過去一時某些稍稍過分行為中,失去了些驕傲,無從收回,一面即經驗到必須從另外一種信託上,方能取回那點自尊心,或更換一 個生活方式,方可望產生一點自信心。正因為熱情是一種教育,既能使人瘋狂糊塗,也能使人明徹深思。熱情使我對於「偶然」感到驚訝,無物不「神」,卻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個「人」,樂意從人的生活上實現個人的理想與個人的夢。
到「偶然」思索及一個人的應得種種名分與事實時,當然有了痛苦。因為發覺自己所得到雖近於生命中極純粹的詩,然而個人所期待所需要的還只是一種具體生活。純粹的詩雖能作一個女人青春的裝飾,華美而又有光輝,然而並不能夠穩定生命,滿足生命。再經過一些時間的澄濾,便得到如下的結論:「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勢力,即得犧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證實『人』的理想,即必須放棄當前唯『神』方能得到的一切。熱情能給人興奮,也給人一 種無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純粹的詩』和『活鮮鮮的人』願望取捨上,更加累人。」「偶然」就如數年前一樣,用著無可奈何的微笑,掩蓋到心中受傷處,離開了我。臨走時一句話不說。我卻從她沉默中,聽到一種申訴:「我想去想來,我終究是個人,並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為這是我一點私心,這種猜測也不算錯誤。因為我還有我做一個人的希望。並且我明白離開你後,在你生命中保有的印象。那麼下去,不說別的,即這種印象在習慣上逐漸毀滅,對於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這裡算是什麼?在時間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麼?我不能盡用詩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說的不能用好空氣和好風景活下去一樣。我是個並不十分聰明的女人,這也許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詩當作散文去讀的真正原因。我的行為並不求你原諒,因為給予的和得到的已夠多,不需用這種泛泛名詞來自解了。說真話,這一走,這個結論對於你也不十分壞!有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應當說有許多的『偶然』,都在你過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給予所能給予的。尤其是在給予一切後,你反而更豐富更充實的存在。」


  
於是「偶然」留下一排插在發上的玉簪花,搖搖頭,輕輕的開了門,當真就走去了。其時天落了點微雨,雨後有彩虹在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