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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P 40


作者:沈從文
頁數:40 / 276
類別:文學

 

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作者:沈從文
第40,共276。
若從其他幾條較小路上走去,蠶豆和麥田中,照例到處生長淺紫色櫻草,花朵細碎而嫵媚,還帶上許多白粉。採摘來時不過半小時即枯萎,正因為生命如此美麗脆弱,更令人感覺生物中求生存與繁殖的神性。在那兩旁鋪滿彩色絢麗花朵細小的田塍上,且隨時可看到成對的羽毛黑白分明異常清潔的鶺鴒,見人時微帶驚詫,一面飛起一面搖顛著小小長尾,在豆麥田中一起一伏,似乎充滿了生命的悅樂。還有那個頂戴大絨冠的戴勝鳥,披負一身雜毛,一對小眼睛骨碌碌的對人癡看,直到來人近身時,方微帶匆促展翅飛去。本地秧田照習慣不作他用。除三月時育秧,此外長年都浸在一片淺水裡,另外幾方小田種上慈菇蓮藕的,也常是一片水。不問晴雨這種田中照例有三兩隻縮肩禿尾白鷺鷥,清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尋覓。又有種鷗形水鳥,在田中走動時,肩背毛羽全是一片美麗桃灰色,光滑而帶絲網光澤,有時數百成群在空中翻飛遊戲,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陣光明的星點,在藍穹下動盪。小村子有一道流水穿過,水面人家土壤邊,都用帶刺木香花作籬笆,帶雨含露成簇成串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頭上,得一面撩撥方能通過。樹下小河溝中,常有小孩子捉鰍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澆水取樂。村子中老婦人坐在滿是土蜂窠的向陽土牆邊取暖,屋角隅可聽到有人用大石杵緩緩的搗米聲,景物人事相對照,恰成一希奇動人景象。過小村落後又是一片平田,菜花開時,眼中一片黃,鼻底一片香。土路不十分寬,馱麥粉的小馬和馱燒酒的小馬,與迎面來人擦身而過時,趕馬押運貨物的,卻遠遠的在馬後喊「讓馬」,從不在馬前牽馬讓人。因此行人必照規矩下到田塍上去,等待馬走過時再上路。菜花一片黃的平田中,還可見到整齊成行的細枯胡麻,竟像是完全為裝飾用,一行一行栽在中間,在瘦小脆弱的本端,開放一朵朵翠藍色小花,花頭略略向下低垂,張著小嘴如鈴蘭樣子,風姿娟秀而明媚,在陽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蟲微笑,「來,吻我,這裡有蜜!……」
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跡在其間,且從這一切都可發現有「偶然」的友誼的笑語和愛情芬芳。 ?
在另一方面,人事上自然也就生長了些看不見的輕微的妒忌,無端的憂慮,有意的間隔,和那種無邊無際累人而又悶人的白日夢。尤其是一點眼淚,來自愛怨交縛的一方,一 點傳說,來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這種人與人,「偶然」與「偶然」的取捨分際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種人生教育。矢來有向或矢來無向,我卻一例聽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點,不逃避,不掩護。我處在一種極端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個尺寸來衡量時,卻感覺生命實複雜而莊嚴。尤其是從一 個「偶然」的眩目景象中離開,走到平靜自然下見到一切時,生命的莊嚴有時竟完全如一個極虔誠的教徒。誰也想像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種什麼形式下燃燒。即以這個那個「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就只是一些片斷,不完全的一體。


  
我寫了無數篇章,敘述我的感覺或印象,結果卻不曾留下。正因為各種試驗,都證明它無從用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義上也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