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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12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12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12,共526。
西部非洲地圖沾滿泥土,鼻息和胃液的污跡,用圖釘釘在牆上。牆壁下,鳥像受驚的潮蟲一樣蜷屈着身子睡着。這裡是鳥夫婦的臥室。鳥睡着的床和妻子空蕩蕩的床中間,放著一張大鳥籠似的白色嬰兒床,嬰兒床上罩着的塑料包裝尚未拆去。
鳥彷彿對凌晨的寒氣懷着不滿,哼哼呻吟着做了一個痛苦的夢。
鳥立於尼日爾之東、乍得海西岸的高原上。他究竟是在那裡等待什麼機會呢?他突然被弗科赫爾盯上了。這個凶暴的野獸騰越沙丘飛馳而來。這絶非壞事。
鳥來非洲,本來就是為了通過冒險、遇難、與新的種族相會,窺視到遠在現今安穩、平庸的日常生活彼岸的東西。但鳥沒有能與弗科赫爾搏斗的武器。我既無準備,也未受過訓練,就這樣來到了非洲。鳥極為恐慌地想。


  
而猛獸已經逼近。鳥想起自己少年時代在外地城市褲角插着彈簧刀放浪的往事。不過,那條褲子他早就扔掉了。說來也滑稽可笑,他甚至想不起弗科赫爾用日語該怎麼說。
他聽到那些只顧自己逃命的傢伙在安全地帶喊:危險!快逃!弗科赫爾來了!暴怒的弗科赫爾已經逼到對面僅距十米左右的低淺的灌木叢,鳥似乎很難逃脫。這時,他發現,北邊有一處被水色斜線圍起來的地方,那斜線肯定是鐵絲網。往這裏邊兒跑,跑進來就沒事了!那些把他丟下不管的傢伙在那裏邊兒喊着。鳥開始向那兒奔。
然而,實在太晚了!弗科赫爾已經逼近他的身後。我毫無準備,也沒經過訓練,就這樣來到非洲的。避開弗科赫爾的攻擊看來已經絶無可能,鳥完全絶望了;但恐懼驅使他狂奔不止。水色斜線裡,無數「安全的人們」眺望着奔逃的鳥。
弗科赫爾鋭利的牙齒凶狠地咬進了鳥的腳踝……


  
電話鈴響了起來,鳥突然驚醒。天已黎明,而窗外雨聲依舊。鳥縱身躍起,光着腳踏着冰冷潮濕的地板,像兔子一樣蹦到電話機旁。鳥拿起話筒,一個男子的聲音,沒有客套寒暄,確認了他的名字後便說:「請即刻到醫院來!嬰兒出現異常,有事需要商量!」
鳥突然孤立無援。他感到自己想要退回尼日爾高原,品嚐剛纔夢境的餘味,儘管那夢就像栽在恐怖的荊棘裡渾身棘皮的海膽一樣。隨後,鳥努力抵抗着自己總是沉湎于往事的行為,用意志堅定的語氣,像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問:「孩子的媽媽沒事吧?」他感到,這樣的聲音,可能曾千百次和這種背台詞式的情境相遇。
「孩子媽媽還好。事情緊急,務請快來!」
鳥像縮回巢穴的螃蟹一樣匆忙跑回臥室,眼睛硬硬地闔着,他想鑽進溫暖的被窩;彷彿用這樣的辦法拒絶現實,現實的一切就會像夢中的尼日爾高原一樣突然消失。隨後,鳥搖晃了一下腦袋,清醒了過來,彎腰撿起扔在床旁的襯衫和褲子。彎腰的時候,身上一陣疼痛,使鳥想起昨夜的戰鬥。他想炫耀一下自己仍然經得住毆斗的體力,但不必說,現在不可能喚起那樣的情緒了。
鳥一邊扣着衫襯扣子,一邊抬頭望那張西部非洲地圖。從地圖上看,他在夢裡駐足的高原是迪伊法。那裡畫着奔跑的疣豬。弗科赫爾就是疣豬。
疣豬的上方水色斜線部分意味着那裡是禁獵區。剛纔鳥在夢中即使逃到了那裡,也不可能獲救。鳥又一次晃了晃腦袋,邊扣着上衣邊走出臥室,然後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如果住在一層的房東老太婆醒了,應該怎樣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擦磨得非常鋒利的發問呢?鳥會告訴她:現在還一無所知,醫院方面只通知說嬰兒出現異常。
但事態可能相當可怕吧?鳥想。鳥在門口摸摸索索找到鞋子,儘可能不出聲響地開開門鎖,然後便走進黎明的微光裡。
鳥的自行車倒在矮樹籬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濕。他椆起自行車,用上衣袖擦了擦固執地停在朽爛了的車座皮上的水滴。但還沒有擦淨,鳥便一屁股坐上去,像一匹發怒的烈馬,蹄下砂土翻騰,從樹籬間穿過,奔向柏油馬路。屁股的皮膚被濡得冰涼難受。
雨仍然在下。風劈面吹來,他滿臉雨水淋漓。鳥為了不讓車輪掉進路面的坑窪裡,他大睜着眼睛,使勁蹬着車子疾奔,雨珠直直地打到眼球上。不一會兒,鳥駛到更為寬闊的柏油路上,拐到左側。
風挾着雨從他的右前方吹來,這樣多少可以躲開一點兒。鳥上身右傾,頂着風,平衡着自行車。柏油路面上薄薄地積着的一層水,快速轉動的車輪激起細碎的波浪,水珠騰落如霧,鳥斜着身子,低頭看著水霧起落,兩腳上下猛蹬。這當兒,他感到頭暈。
鳥仰起頭,視線所及,柏油路上空空蕩蕩,連個人影都沒有。列在路兩旁的銀杏樹葉子又濃又厚,茂密的葉片上吸滿了水滴,顯得笨重而臃腫。黑黑的樹幹,其實是支撐着一塊塊深綠色的海。如果這些海一齊衝決,鳥和自行車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裡。
鳥感覺到了這些樹木對自己的威脅。高高的樹梢上搖曳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鳥透過樹梢的夾隙眺望東邊的天空,那裡灰黑一片,但深底里似乎滲出淡淡的桃紅。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澀的神態,亂雲卻像猛犬一樣粗野地奔騰。
幾隻長尾藍鳥像野貓似的從鳥的眼前大搖大擺地穿過,驚得他慌亂無措;鳥發現,藍鳥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着銀色虱子似的水滴。鳥覺得自己太容易受驚了,而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覺又過于敏鋭了。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這是不吉之兆。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時間裡就曾經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