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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7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7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7,共526。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大江一時成為世人矚目的人物,成為新聞報道的中心,日本政府也按慣例擬議授予他文化勛章。但大江表示拒絶。他說:那勛章對我來說,會像寅次郎穿上禮服一樣不般配。①寅次郎是一部系列電影裡,一個幽默風趣的小人物形象。
大江提到他,表明了自己的平民情趣和立場,也體現了他一貫堅持的「邊緣意識」。他拒絶主流文化意識形態的同化,「走向邊緣」;當然,是為了「從邊緣出發」。
①參見大江健三郎在「大江光的音樂」演奏會上的講演。《朝日新聞》19941016日。□ 作者: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1
鳥俯視着野鹿般昂然而優雅地擺在陳列架上的精美的非洲地圖,很有剋制地發出輕微的嘆息。書店店員們從制服外衣裡探出來的脖頸和手腕,星星點點凸起了鷄皮疙瘩。對於鳥的嘆息,她們沒有給予特別注意。暮色已深,初夏的暑熱,猶如一個死去的巨人的體溫,從覆蓋地表的大氣裡全然脫落。


  
人們都在幽暗的潛意識裡摸摸索索地追尋白天殘存在皮膚上的溫暖記憶,最終只能無奈地吐出含混曖昧的嘆息。六月,午後六時半,街市上已經沒有流汗的行人;但鳥的妻子,可能正裸着身子躺在橡膠檯布上,像一隻被擊落的野鷄,眼皮硬硬地闔着,身體所有的毛孔都不停地沁出數量驚人的汗珠,同時發出痛苦、不安而又含着期待的呻吟。
鳥瑟瑟顫慄,凝神注視着地圖的細部。環繞着非洲的海宛如冬日黎明時分的晴空,那天藍色令人感動不已。經度和緯度,也沒有用規尺刻畫的機械線條表示,粗粗的筆道,使人感覺到畫家個人內心的不安與從容。筆道都呈淺淡的黑色。
非洲大陸很像是一位低眉垂首的男人的頭蓋骨。這位頭顱巨大的男人,憂傷地俯望活動着考拉、鴨嘴獸、袋鼠的澳大利亞大地。地圖下角那幅顯示人口分佈的微縮非洲圖,頗似剛剛開始腐爛的人頭;另一幅表示交通關係的微縮非洲,則是一個剝掉皮膚、露出了全部毛細血管的受傷的頭顱。而這一切,都喚起一種血淋淋的暴死於非命的印象。
「從架上拿下來給您看看吧。」


  
「不,我要的不是這個。我想要米雪蘭公司的西亞地圖和中亞、南亞地圖。」鳥說。
店員彎着腰,忙亂地在擺滿了各種各樣米雪蘭公司汽車旅行用圖的書架上尋找。鳥以一個非洲通的口吻說:「順序編號是182155。」
他剛纔嘆息着凝視的是一部世界全圖裡的一頁。這部世界全圖,皮面精裝,沉甸厚重,像一件裝飾品。幾周以前,他已經詢問過這部豪華精裝本的價格,大體相當於他這個預備學校教員五個月的工資。如果加上當臨時翻譯的所得,鳥用三個月的收入,似乎是可以買得起的。
但是鳥必須養活自己和妻子,還有那個將要成為真實的存在的東西。他是一家之主。
書店店員選出兩種紅色封面的地圖,放在陳列架上。她的手掌小而且臟,手指像纏繞在灌木叢裡的變色蜥蜴的四肢一樣粗鄙。鳥的目光停留在女店員手指觸及的地表徵圖簽,標籤上一個青蛙似的橡皮人推着米雪蘭出產的橡膠輪胎奔跑,鳥感到自己買了件毫無價值的東西,但這是非常重要的實用地圖。鳥現在並不打算買那部擺在陳列架中央的華貴的地圖,但卻留戀不捨地問:
「那部世界全圖,為什麼總是翻到非洲這頁呢?」
書店店員不由得警惕起來,默然不語。
為什麼總是翻到非洲這頁呢?鳥開始自問自答。可能是書店店主認為這本書裡非洲這一頁最美吧。然而,像非洲這樣變幻繚亂的大陸,它的地圖陳舊過時得也快;而陳舊又由這裡侵蝕蔓延到世界全圖整體。因此,大概可以說,展開非洲這一頁,是為了明顯顯示這部世界全圖的古舊吧。
那麼,如果說到政治關係固定而又決不會陳舊的大陸圖,應該選擇哪裡呢?美洲大陸,還是北美大陸?鳥中途結束了自己的自問自答,買下那兩份紅色封面的非洲地圖,然後,低頭穿過肥胖的裸婦銅像和巨大的盆栽花木夾峙的通道,走下樓階。銅像的下腹部,沾滿那些慾望無法滿足的傢伙們的手掌油垢,像狗的鼻子似的閃着濕潤的光。學生時代,鳥也是向那裡染指的傢伙,但現在,他連直視銅像的勇氣都沒有。他曾經在醫院裡窺視到,在自己妻子赤裸的軀體旁,醫生和護士們袖口輓到肘部,一個個用消毒液唰唰地洗着手臂。
那醫生的手臂上,長滿了濃密的毛。
通過一層嘈雜的雜誌販賣處,鳥把包着地圖的紙包插入西裝外面的口袋裏,很小心地用手腕按住。這是鳥第1次買的實用非洲地圖。可是,我實實在在地踏上非洲大地,戴着太陽鏡仰望非洲長空的日子真的會來嗎?鳥惶惑不安地思索着。此刻這一瞬間,難道不可以說,我向非洲出發的可能正在決定性地喪失嗎?難道不可以說,我現在正無可奈何地與自己青春時代唯一的最後一個充滿激動、緊張的機會告別嗎?倘若果真如此,那也……但這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了。
鳥憤然而粗暴地推開外文書店的門,走到初夏暮色裡的柏油路上,空氣污濁,光線暗淡,柏油路彷彿被霧鎖住。在排列着硬殻精裝外文新書的裝飾櫥窗裡修理螢光燈的電工,聳身跳到鳥的面前,鳥驚恐地向後退了一步。於是,他看到了寬大而暗淡的玻璃窗裡映現出來的自己,看到了正以短跑運動員的速度衰老下去的自己。鳥,他二十七歲零四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