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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概與文概    P 5


作者:劉熙載
頁數:5 / 34
類別:文學評論

 

藝概與文概

作者:劉熙載
第5,共34。
獨孤至之文,抑邪與正,與韓文同。《唐實錄》稱韓愈師其為文,乃韓則未嘗自言,學于韓者復不言。《唐書》本傳亦僅言「梁肅、高參、崔元翰、陳京、唐次、齊抗師事之」,而韓不與焉。要其文之足重,固不繫乎韓師之也。
昌黎接孟子「知言」、「養氣」之傳,觀《答李翊書》,學養並言可見。
昌黎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蘇老泉以孟、韓為溫醇,意蓋隱合。
說理論事涉于遷就,便是本領不濟。看昌黎文老實說出緊要處,自使用巧騁奇者望之闢易。


  
韓文起八代之衰,實集八代之成。蓋惟善用古者能變古,以無所不包,故能無所不掃也。
八代之衰,其文內竭而外侈。昌黎易之以「萬怪惶惑,抑遏蔽掩」,在當時真為補虛消腫良劑。
昌黎論文曰:「惟其是爾。」余謂「是」字註腳有二:曰正,曰真。
昌黎以「是」、「異」二字論文,然二者仍須合一。若不異之是,則庸而已;不是之異,則妄而已。
昌黎自言「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旨」字專以本領言,不必其文之相似。故雖于《莊》《騷》、太史、子云、相如之文博取兼資,其約經旨者自在也。陸傪聞李習之論復性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亦不以文似孔子而云然。
昌黎謂柳州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觀此評非獨可知柳州,並可知昌黎所得于子長處。
論文或專尚指歸,或專尚氣格,皆未免著于一偏。《舊唐書·韓愈傳》「經、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二語,推韓之意以為言,可謂觀其備矣。
昌黎文兩種,皆于《答尉遲生書》發之:一則所謂「昭晰者無疑」、「行峻而言厲」是也;一則所謂「優遊者有餘」、「心醇而氣和」是也。


  
昌黎自言其文「亦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揚子云便不肯作此語。此正韓之胸襟坦白高出於揚,非不及也。
昌黎《送窮文》自稱其文曰:「不專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時施,祇以自嬉。」東坡嘗與黃山谷言柳子厚《賀王參元失火書》曰:「此人怪怪奇奇,亦三端中得一好處也。」「亦」字言外寓推韓微旨。
「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變化,不可紀極,而法度不可亂」,此姜白石《詩說》也,是境常于韓文遇之。
昌黎《與李習之書》,紆餘淡折,便與習之同一意度。歐文若導源於此。
昌黎言「作為文章,其書滿家」。書非止為作文用也。觀所為《盧殷墓誌》云:「無書不讀,然止用以資為詩。」曾是惜人者,而自蹈之乎?
李義山《韓碑詩》云:「點竄《堯典》《舜典》字,塗改《清廟》《生民》詩。」其論昌黎也外矣。古人所稱俳優之文,何嘗不正如義山所謂。
昌黎尚「陳言務去」。所謂「陳言」者,非必剿襲古人之說以為己有也。只識見議論落于凡近,未能高出一頭,深入一境,自「結撰至思」者觀之,皆陳言也。
文或結實,或空靈,雖各有所長,皆不免囿于資學。試觀韓文,結實處何嘗不空靈,空靈處何嘗不結實。
昌黎曰:「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又曰:「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耳。」東坡稱公「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文與道,豈判然兩事乎哉!
張籍謂昌黎「與人為無實駁雜之說」,柳子厚盛稱《毛穎傳》,兩家所見,若相逕庭。顧韓之論文曰「醇」曰「肆」,張就「醇」上推求,柳就「肆」上欣賞,皆韓志也。
呂東萊《古文關鍵》謂柳州文「出於《國語》」,王伯厚謂「子厚非《國語》,其文多以《國語》為法」。余謂柳文從《國語》入,不從《國語》出,蓋《國語》每多言舉典,柳州之所長乃尤在「廉之慾其節」也。
柳文之所得力,具于《與韋中立論師道書》。東萊謂柳州文「出於《國語》」,蓋專指其一體而言。柳州《答韋中立書》云:「參之《穀梁》以厲其氣,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報袁君陳秀才書》亦云:「《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採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
東萊謂學柳文「當戒他雄辯」,余謂柳文兼備各體,非專尚雄辯者。且雄辯亦正有不可少處,如程明道謂「孟子盡雄辯」是也。
柳州自言「為文章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未嘗敢以矜氣作之。」余嘗以一語斷之曰:柳文無耗氣。凡昏氣、矜氣,皆耗氣也。惟昏之為耗也易知,矜之為耗也難知耳。
柳文如奇峰異嶂,層見疊出,所以致之者有四種筆法:突起、紆行、峭收、縵回也。
柳州記山水、狀人物、論文章、無不形容盡致,其自命為「牢籠百態」,固宜。
柳子厚《永州龍興寺東邱記》云:「游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袁家渴記》云:「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愚溪詩序》云:「漱滌萬物,牢籠百態。」此等語,皆若自喻文境。
文以煉神煉氣為上半截事,以煉字煉句為下半截事。此如《易》道有先天后天也。柳州天資絶高,故雖自下半截得力,而上半截未嘗偏絀焉。
柳州繫心民瘼,故所治能有惠政。讀《捕蛇者說》《送薛存義序》,頗可得其精神鬱結處。
文莫貴于精能變化。昌黎《送董邵南遊河北序》,可謂變化之至;柳州《送薛存義序》,可謂精能之至。
昌黎論文之旨,于《答尉遲生書》見之,曰「君子慎其實」。柳州論文之旨,于《報袁君陳秀才書》見之,曰「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