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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散文    P 38


作者:作者群
頁數:38 / 165
類別:白話散文

 

中國大陸散文

作者:作者群
第38,共165。
我們只知道,阮籍喜歡一個人駕着木車遊蕩,木車上載着酒,沒有方向地向前行駛。泥路高低不平,木車顛簸着,酒罈搖晃着,他的雙手則抖抖索索地握著繮繩。突然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盡頭。真的沒路了?他啞着嗓子自問,眼淚已奪眶而出。
終於,聲聲抽泣變成了號啕大哭,哭夠了,持繮驅車向後轉,另外找路。另外那條路走着走着也到盡頭了,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間誰也沒有聽見,他只哭給自己聽。
一天,他就這樣信馬游繮地來到了河南滎陽的廣武山,他知道這是楚漢相爭最激烈的地方。山上還有古城遺蹟,東城屯過項羽,西城屯過劉邦,中間相隔二百步,還流淌着一條廣武澗。澗水汩汩,城基廢弛,天風浩蕩,落葉滿山,阮籍徘徊良久,嘆一聲:「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他的這聲嘆息,不知怎麼被傳到世間。也許那天出行因路途遙遠他破例帶了個同行者?或是他自己在何處記錄了這個感嘆?反正這個感嘆成了今後千餘年許多既有英雄夢、又有寂寞感的歷史人物的共同心聲。直到二十世紀,寂寞的魯迅還引用過,毛澤東讀魯迅書時發現了,也寫進了一封更有寂寞感的家信中。魯迅憑記憶引用,記錯了兩個字,毛澤東也跟着錯。


  
遇到的問題是,阮籍的這聲嘆息,究竟指向着誰?
可能是指劉邦。劉邦在楚漢相爭中勝利了,原因是他的對手項羽並非真英雄。在一個沒有真英雄的時代,只能讓區區小子成名。
也可能是同時指劉邦、項羽。因為他嘆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勝」,劉、項無論勝負都成名了,在他看來,他們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
甚至還可能是反過來,他承認劉邦、項羽都是英雄,但他們早已遠去,剩下眼前這些小人徒享虛名。面對著劉、項遺蹟,他悲嘆着現世的寥落。好像蘇東坡就是這樣理解的,曾有一個朋友問他:阮籍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其中「豎子」是指劉邦嗎?蘇東坡回答說:“非也。傷時無劉、項也。


  
豎子指魏晉間人耳。」
既然完全相反的理解也能說得通,那麼我們也只能用比較超拔的態度來對待這句話了。茫茫九州大地,到處都是為爭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瘡痍,但究竟有那幾個時代出現了真正的英雄呢?既然沒有英雄,世間又為什麼如此熱閙?也許,正因為沒有英雄,世間才如此熱閙的吧?
我相信,廣武山之行使阮籍更厭煩塵囂了。在中國古代,憑弔古蹟是文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在歷史和地理的交錯中,雷擊般的生命感悟甚至會使一個人脫胎換骨。那應是黃昏時分吧,離開廣武山之後,阮籍的木車在夕陽衰草間越走越慢,這次他不哭了,但仍有一種沉鬱的氣流湧向喉頭,湧向口腔,他長長一吐,音調渾厚而悠揚。喉音、鼻音翻卷了幾圈,最後把音收在唇齒間,變成一種口哨聲飄灑在山風暮靄之間,這口哨聲並不尖利,而是婉轉而高亢。
這也算一種歌吟方式吧,阮籍以前也從別人嘴裡聽到過,好像稱之為「嘯」。嘯不承擔切實的內容,不遵循既定的格式,只隨心所欲地吐露出一派風致,一腔心曲,因此特別適合亂世名士。盡情一嘯,什麼也抓不住,但什麼都在裏邊了。這天阮籍在木車中真正體會到了嘯的厚味,美麗而孤寂的心聲在夜氣中迴翔。
對阮籍來說,更重要的一座山是蘇門山。蘇門山在河南輝縣,當時有一位有名的隱士孫登隱居其間,蘇門山因孫登而著名,而孫登也常被人稱之為蘇門先生。阮籍上山之後,蹲在孫登面前,詢問他一系列重大的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但孫登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一聲不吭,甚至連眼珠也不轉一轉。
阮籍傻傻地看著泥塑木雕般的孫登,突然領悟到自己的重大問題是多麼沒有意思。那就快速斬斷吧,能與眼前這位大師交流的或許是另外一個語彙系統?好像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摧動着,他緩緩地嘯了起來。嘯完一段,再看孫登,孫登竟笑眯眯地註釋着他,說:「再來一遍。」阮籍一聽,連忙站起身來,對著群山雲天,嘯了好久。
嘯完回身,孫登又已平靜入定,他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與這位大師的一次交流,此行沒有白來。
阮籍下山了,有點高興又有點茫然。但剛走到半山腰,一種奇蹟發生了。如天樂開奏,如梵琴撥響,如百鳳齊鳴,一種難以想象的音樂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間。阮籍震驚片刻後立即領悟了,這是孫登大師的嘯聲,如此輝煌和聖潔,把自己的嘯不知比到哪裡去了。
但孫登大師顯然不是要與他爭勝,而是在回答他的全部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阮籍仰頭聆聽,直到嘯聲結束。然後急步回家,寫下了一篇《大人先生傳》。
他從孫登身上,知道了什麼叫做「大人」。他在文章中說,「大人」是一種與造物同體、與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的存在,相比之下,天下那些束身修行、足履繩墨的君子是多麼可笑。天地在不斷變化,君子們究竟能固守住什麼禮法呢?說穿了,躬行禮法而又自以為是的君子,就像寄生在褲襠縫裡的虱子。爬來爬去都爬不出褲襠縫,還標榜說是循規蹈矩;餓了咬人一口,還自以為找到了什麼風水吉宅。
文章辛辣到如此地步,我們就可知道他自己要如何處世行事了。

平心而論,阮籍本人一生的政治遭遇並不險惡,因此,他的奇特舉止也不能算是直捷的政治反抗。直捷的政治反抗再英勇、再激烈也只屬於政治範疇,而阮籍似乎執意要在生命形態和生活方式上閙一番新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