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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30


作者:朱自清
頁數:30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作者:朱自清 / 第1頁 / 共3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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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我說過茶房的團結是宗法社會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們中間仍不免時有戰氛。濃郁的戰 氛在船裡是見不着的;船裡所見,只是輕微淡遠的罷了。「唯口出好興戎」,茶房的口,似 乎很值得注意。他們的口,一例是練得極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們大約是 「寧可輸在腿上,不肯輸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間,往屯因為一句有意的或無意的, 不相干的話,動了真氣,掄眉豎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這時臉上全失了平時冷靜的顏色,而 換上熱烈的猙獰了。但也終於只是口頭「恨恨」而已,真個拔拳來打,舉腳來踢的,倒也似 乎沒有。語云,「君子動口,小人動手;」茶房們雖有所爭乎,殆仍不失為君子之道也。有 人說,「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為南方人,」我想,這話也有理。茶房之於客人,雖也「不肯 輸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態度,動真氣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動真氣,他倒愈可以玩弄 你。這大約因為對於客人,是以他們的團體為靠山的;客人總是孤單的多,他們「倚眾欺」 起來,不怕你不就範的:所以用不着動真氣。而且萬一吃了客人的虧,那也必是許多同伴陪 着他同吃的,不是一個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動真氣呢?尅實說來,客人要他們動真氣,還不 夠資格哪!至於他們同伴間的爭執,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單槍匹馬做去,毫無可恃的現 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題,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時候,那必是收酒資的幾分鐘了。酒資的數目照理雖無一定,但 卻有不成文的譜。你按着譜斟酌給與,雖也不能得着一聲「謝謝」,但言語的壓迫是不會來 的了。你若給得太少,離譜太遠,他們會始而嘲你,繼而罵你,你還得加錢給他們;其實既 受了罵,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實上大多數受罵的客人,懾於他們的威勢,總是加給他們 的。加了以後,還得聽許多嘮叨才罷。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個學生,本該給一元錢的酒資 的,他只給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爭,終不得要領,於是說:「你好帶回去做車錢吧!」 將錢向鋪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學生後來終於添了一些錢重交給他;他這才默然拿走,面孔 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資,便該打鋪蓋了;這時仍是要慢慢來的,一急還 是要受教訓,雖然你已給過酒資了。鋪蓋打好以後,茶房的壓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預備受碼 頭工人和旅館茶房的壓迫吧。

我原是聲明了敘述通州輪船中事的,但卻做了一首「詛茶房文」;在這裡,我似乎有些 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鴉一般黑,」我們若很謹慎的將這句話只用在各輪船裡的寧波茶房 身上,我想是不會悖謬的。所以我雖就一般立說,通州輪船的茶房卻已包括在內;特別指明 與否,是無關重要的。

19267月,白馬湖。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閒談。我偶然問道:「你第一次上課,講些什麼?」他笑着答 我,「我古今中外了一點鐘!」他這樣說明事實,且示謙遜之意。我從來不曾想到「古今中 外」一個兼詞可以作動詞用,並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時間的過去;驟然聽了,很覺新鮮, 正如吃剛上市的廣東蠶豆。隔了幾日,我用同樣的問題問另一位新同事。他卻說道:「海闊 天空!海闊天空!」我原曉得「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的聯語,——是在一位同學家的 廳堂裡常常看見的——但這樣的用法,卻又是第一次聽到!我真高興,得着兩個新鮮的意 思,讓我對於生活的方法,能觸類旁通地思索一回。

黃遠生在《東方雜誌》上曾寫過一篇《國民之公毒》,說中國人思想籠統的弊病。他舉 小說裡的例,文的必是琴棋書畫無所不曉,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我想,他若舉 《野叟曝言》裡的文素臣,《九尾龜》裡的章秋谷,當更適宜,因為這兩個都是文武全才! 好一個文武「全」才!這「全」字兒竟成了「國民之公毒」!我們自古就有那「博學無所成 名」的「大成至聖先師」,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的傳統的教訓,還有那「談天雕 龍」的鄒衍之流,所以流風餘韻,扇播至今;大家變本加厲,以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 文,下識地理」,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便是這大好老的另一面。「籠統」固然是 「全」,「鈎通」「調和」也正是「全」呀!「全」來「全」去,「全」得烏煙瘴氣,一塌 糊塗!你瞧西洋人便聰明多了,他們悄悄地將「全知」「全能」送給上帝,決不想自居 「全」名;所以處處「算帳」,刀刀見血,一點兒不含糊!——他們不懂得那八面玲瓏的勁 兒!

但是王爾德也說過一句話,貌似我們的公毒而實非;他要「吃盡地球花園裡的果子」! 他要享樂,他要儘量地享樂!他什麼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輩是妖 怪;他是獃子,不像鈎通中西者流是滑頭。總之,他是反傳統的。他的話雖不免誇大,但不 如中國傳統思想之甚;因為只說地而不說天。況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輩 又是有別:「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 上帝一個;但「全」的要求是誰都有權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為「人生」!——還有易 卜生「全或無」的「全」,那卻是一把鋒利的鋼刀;因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