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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自傳》
我爸爸平時本極愛我,我曾經有一時還作過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點病時,一家人便光著眼睛不睡眠,在床邊服侍我,當我要誰抱時誰就伸出手來。家中那時經濟情形還很好,我在物質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親戚小孩似乎都好得多。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將軍的好夢,一面對於我卻懷了更大的希望。他彷彿早就看出我不是個軍人,不希望我作將軍,卻告訴我祖父的許多勇敢光榮的故事,以及他庚子年間所得的一份經驗。他因為歡喜京戲,只想我學戲,作譚鑫培。他以為我不拘作什麼事,總之應比作個將軍高些。第一個讚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可是當他發現了我成天從塾中逃出到太陽底下同一群小流氓遊蕩,任何方法都不能拘束這顆小小的心,且不能禁止我狡猾的說謊時,我的行為實在傷了這個軍人的心。同時那小我四歲的弟弟,因為看護他的苗婦人照料十分得法,身體養育得強壯異常,年齡雖小,便顯得氣派宏大,凝靜結實,且極自重自愛,故家中人對我感到失望時,對他便異常關切起來。這小孩子到後來也並不辜負家中人的期望,二十二歲時便作了步兵上校。至於我那個爸爸,卻在蒙古,東北,西藏,各處軍隊中混過,民國二十年時還只是一個上校,在本地土著軍隊裡作軍醫(後改為中醫院長),把將軍希望留在弟弟身上,在家鄉從一種極輕微的疾病中便瞑目了。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對於家中的愛護反覺處處受了牽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領導我逃出學塾,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這人是我一個張姓表哥。他開始帶我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裡去玩,到水邊去玩。他教我說謊,用一種謊話對付家中,又用另一種謊話對付學塾,引誘我跟他各處跑去。即或不逃學,學塾為了擔心學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學時,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硃筆寫個大字,我們尚依然能夠一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河水中玩個半天。這方法也虧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係。我最初與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領帶的。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對於家中的愛護反覺處處受了牽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時,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領導我逃出學塾,盡我到日光下去認識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萬匯百物的動靜,這人是我一個張姓表哥。他開始帶我到他家中橘柚園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種野孩子堆裡去玩,到水邊去玩。他教我說謊,用一種謊話對付家中,又用另一種謊話對付學塾,引誘我跟他各處跑去。即或不逃學,學塾為了擔心學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學時,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中用硃筆寫個大字,我們尚依然能夠一手高舉,把身體泡到河水中玩個半天。這方法也虧那表哥想出的。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校可以說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係。我最初與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領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