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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孝移是個謹密小心人,見柏公說話狠了,就于書套中取過薛敬軒夫子書來看一兩行,檢着疑團兒問柏公,無非打個混兒,望柏公別開一個議論。誰知這柏公老來性情,談興正高,伸着兩個指頭,又說起來道:「如今官場,稱那銀子,不說萬,而曰『方』;不說千,而曰『幾撇頭』。這個說:『我身上虧空一方四五,某老哥幫了我三百金,不然者就沒飯吃。』那個說:『多蒙某公照顧了一個差,內中有點子羨餘,填了七八撇頭陳欠,才得起身出京。』更可笑者,不說娶妾,而曰『討攜;不說混戲旦,而曰‘打彩』。又其甚者,則開口『嚴鶴山先生』,閉口『湖楚濱姻家』。這都是抖能員的本領,誇紅人兒手段。弟列個末秩,厭見飫聞。今日老朽謝事,再也沒這俗談到耳朵裡,也算享了末年清福。」這孝移本是個膽小如芥,心細如髮之人,不敢多聽,卻又不能令其少說。無奈何又揀了一部楊文靖的奏疏,另起一個問頭,這柏公才轉而之他。
談興正高,只見蝦蟆手提一條抹布揩桌子,向柏公道:「吃飯罷?」柏公點點頭兒,說:「熱酒來。」女婢手托一盤油果、樹果,葷素碟兒,站在屏柱影邊,蝦蟆一碟兒、一碟兒擺在桌面。柏公叫移座,賓主對坐。女婢又提一注子暖酒,仍立在舊處。蝦蟆在桌上放箸,又向女婢手中接過酒注。斟酒斟的猛了,燙着手,几乎把盞盤摔在地下。柏公叫:「玉蘭,你來替蝦蟆斟斟酒。」只見一個十三四歲垂鬟女使,掩口笑着,過來斟酒,遞與柏公。柏公奉杯,孝移連聲道了「不敢」女婢又斟一杯,放在柏公面前。孝移執手回敬,交錯已畢,賓主一齊沾唇。蝦蟆在月台上銅盥手盆裡冰手,女婢在左右洗杯。柏公叫蝦蟆斟酒,兀自不應。孝移想叫德喜伺候,卻又不便。柏公對女婢說:「另換人送碟兒。」女婢到後邊,又叫了一個爨婦,托出一盤小熱碟兒上來。柏公奉讓,女婢自行斟酒。蝦蟆到槅子邊崛嘴站着,面上不喜歡之甚。柏公說道:「你去與譚老爺管家托出飯來,就在對廳裡陪他罷。」蝦蟆才喜的去了。又一會兒,爨婦將熱碟放完,柏公舉箸奉讓。此下山珍海錯全備,不必瑣陳。二公情投意洽,也都有了三分酒意。席完起座,女婢捧出茶來。孝移就要告辭,柏公那裡肯放,說:「請到東書房,再款敘半刻。」一面叫蝦蟆開鎖,將桌椅揩淨。
柏公引着孝移到東書房,乃是一個敞院。中間一株高一丈太湖石,石案一張,瓷綉墩四個。進了書房,上面一個八分書「陸舫」匾,右邊寫「嘉靖癸亥」,左邊寫「蜀都楊慎」。其餘不必細述,只淡雅清幽四字,便盡其概。
二公坐下,蝦蟆送的茶來。德喜也站在院裡。柏公吩咐道:「蝦蟆,你同譚老爺管家,把條幾上書送到南書房去,也照樣放在條幾上。」兩人遵命而去。孝移再為致謝,因指匾上楊慎名字說道:「可惜這升庵先生,一個少年翰撰,將來位列台鼎,堂構前休,如今在雲南受苦。或者將來聖恩賜還,也未定得。」柏公道:「只怕不能了。說起這宗大禮重案,令人寒心!當日哭闕一事,做的太猛。你想萬歲爺自安陸入繼大統,一心要崇隆本生,這也是天理人情之至。為臣子者,自當仰體萬歲爺的淵衷,為甚的迫切激烈,萬萬不容?即如咱士庶之家,長門乏嗣,次門承繼,如次門貝青了長門家產,就把次門的生身父母疏遠起來,這事行也不行?彼一時我部裡少宰何大人,諱孟春,倡議叩闕泣諫,這升庵先生便說:『仗節死義,正在今日!』為什麼說出一個死字,豈不太驟?若是宋光宗不朝重華宮,那是子忘其父矣,臣子中有引裾垂涕而諫者,有流血披面而諫者,傳之史冊,誰能議其過當?若目今萬歲爺追崇興獻王爺這個事則當斟酌,務使之情理兩協,驟然二百二十人哭聲震天,這萬歲爺如何肯依他呢?總之,『帝王以孝治天下,而帝王即以安天下為孝』,這兩句是千古不磨的。若必執繼統之說,稱孝宗爺為考,這萬歲爺必要避位回安陸府守藩,一發弄的不好了。總之,當日各大人胸中先有個『激』字,進奏日又有個『戇』,哭闕時直是一個『劫』字,受廷杖、竄遠方,卻又有個『懣字。請問老先生,君父之前,這四個字那一個使得?」孝移一句也不敢答。柏公又道:「夏家以傳子為統,殷家以弟及為常——共是十一個兄終弟及。若是這幾位大人老先生,當太庚、雍己、河亶甲、盤庚諸君之時,定執今日這個意見,殷家一朝四百年也爭執不明白,那還顧得治天下哩。況洪武七年,御製《孝慈錄》刊行天下,云:‘子為父母,庶子為其生母,皆斬衰三年。人情所安,即天理所在。』此煌煌天語也。若拘于嫡庶之說,則齊王之子,其傅何為之請數月之喪矣?」大凡人到了七八十歲,人看他心中糊塗,他自覺心中明白的很;人看他口中絮叨,他自覺說得斬截的很。這孝移確守住臣子不敢擅言君父,草野那敢妄及朝政,只是一個瞪目不答。
談興正高,只見蝦蟆手提一條抹布揩桌子,向柏公道:「吃飯罷?」柏公點點頭兒,說:「熱酒來。」女婢手托一盤油果、樹果,葷素碟兒,站在屏柱影邊,蝦蟆一碟兒、一碟兒擺在桌面。柏公叫移座,賓主對坐。女婢又提一注子暖酒,仍立在舊處。蝦蟆在桌上放箸,又向女婢手中接過酒注。斟酒斟的猛了,燙着手,几乎把盞盤摔在地下。柏公叫:「玉蘭,你來替蝦蟆斟斟酒。」只見一個十三四歲垂鬟女使,掩口笑着,過來斟酒,遞與柏公。柏公奉杯,孝移連聲道了「不敢」女婢又斟一杯,放在柏公面前。孝移執手回敬,交錯已畢,賓主一齊沾唇。蝦蟆在月台上銅盥手盆裡冰手,女婢在左右洗杯。柏公叫蝦蟆斟酒,兀自不應。孝移想叫德喜伺候,卻又不便。柏公對女婢說:「另換人送碟兒。」女婢到後邊,又叫了一個爨婦,托出一盤小熱碟兒上來。柏公奉讓,女婢自行斟酒。蝦蟆到槅子邊崛嘴站着,面上不喜歡之甚。柏公說道:「你去與譚老爺管家托出飯來,就在對廳裡陪他罷。」蝦蟆才喜的去了。又一會兒,爨婦將熱碟放完,柏公舉箸奉讓。此下山珍海錯全備,不必瑣陳。二公情投意洽,也都有了三分酒意。席完起座,女婢捧出茶來。孝移就要告辭,柏公那裡肯放,說:「請到東書房,再款敘半刻。」一面叫蝦蟆開鎖,將桌椅揩淨。
二公坐下,蝦蟆送的茶來。德喜也站在院裡。柏公吩咐道:「蝦蟆,你同譚老爺管家,把條幾上書送到南書房去,也照樣放在條幾上。」兩人遵命而去。孝移再為致謝,因指匾上楊慎名字說道:「可惜這升庵先生,一個少年翰撰,將來位列台鼎,堂構前休,如今在雲南受苦。或者將來聖恩賜還,也未定得。」柏公道:「只怕不能了。說起這宗大禮重案,令人寒心!當日哭闕一事,做的太猛。你想萬歲爺自安陸入繼大統,一心要崇隆本生,這也是天理人情之至。為臣子者,自當仰體萬歲爺的淵衷,為甚的迫切激烈,萬萬不容?即如咱士庶之家,長門乏嗣,次門承繼,如次門貝青了長門家產,就把次門的生身父母疏遠起來,這事行也不行?彼一時我部裡少宰何大人,諱孟春,倡議叩闕泣諫,這升庵先生便說:『仗節死義,正在今日!』為什麼說出一個死字,豈不太驟?若是宋光宗不朝重華宮,那是子忘其父矣,臣子中有引裾垂涕而諫者,有流血披面而諫者,傳之史冊,誰能議其過當?若目今萬歲爺追崇興獻王爺這個事則當斟酌,務使之情理兩協,驟然二百二十人哭聲震天,這萬歲爺如何肯依他呢?總之,『帝王以孝治天下,而帝王即以安天下為孝』,這兩句是千古不磨的。若必執繼統之說,稱孝宗爺為考,這萬歲爺必要避位回安陸府守藩,一發弄的不好了。總之,當日各大人胸中先有個『激』字,進奏日又有個『戇』,哭闕時直是一個『劫』字,受廷杖、竄遠方,卻又有個『懣字。請問老先生,君父之前,這四個字那一個使得?」孝移一句也不敢答。柏公又道:「夏家以傳子為統,殷家以弟及為常——共是十一個兄終弟及。若是這幾位大人老先生,當太庚、雍己、河亶甲、盤庚諸君之時,定執今日這個意見,殷家一朝四百年也爭執不明白,那還顧得治天下哩。況洪武七年,御製《孝慈錄》刊行天下,云:‘子為父母,庶子為其生母,皆斬衰三年。人情所安,即天理所在。』此煌煌天語也。若拘于嫡庶之說,則齊王之子,其傅何為之請數月之喪矣?」大凡人到了七八十歲,人看他心中糊塗,他自覺心中明白的很;人看他口中絮叨,他自覺說得斬截的很。這孝移確守住臣子不敢擅言君父,草野那敢妄及朝政,只是一個瞪目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