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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P 306


作者:作者群
頁數:306 / 319
類別:白話散文

 

白話散文集粹

作者:作者群
第306,共319。
於是我乃恍然大悟,我知道我這次夜騎的目的了,我是為了發現這奇蹟而來的,我看見馬蹄的人花,我有無是的快樂。我的眼睛裡也迸出火花,我的心血急劇地沸騰。然而我卻非常鎮靜,因為夜是暗黑而死寂的,我必須防着驚醒每一棵草上的露珠,和每一棵樹枝上的葉尖,我也不願讓任何精靈來窺探我的發現。這時,天上的星星都變得暗淡了,我簡直把它們忘記了,我的呼吸只能跟着馬蹄的拍節─一這也是夜的進行的拍節。
而我的眼睛中就只看見馬蹄鐵與黑色岩石所擊出的星光─一天上的星星都殞落了,我腳下的星星卻飛散着。我別無所求,我只在黑暗中策騎登山,而我的快樂,就只在看馬蹄下的金火。
我乃有意識地祝祝壽的永恆,並詛咒平原的坦蕩,因為我的奇蹟是隻在黑暗的深山中才會發現,而我的馬呢,它會為平原的道路所困死,我的旗幟也將為平原的和風所摧折。
一九三六


  

李廣田
我獨處在我的樓上。
我的樓上?─一我可曾真正有過一座樓嗎?連我自己也不敢斷言,因為我自己是時常覺得獨處樓上的。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這個我很愛,這也就是我的樓上了。
我獨處在我的樓上,我不知道我作些什麼,而我的事業彷彿就是在那裡製造醇厚的寂寞。我的樓上非常空落,沒有陳設,沒有壁飾,寂靜,昏暗,彷彿時間從來不打這兒經過,我好像無聲地自語道:”我的樓嗎,這簡直是我的靈魂的寢室啊!我獨處在樓上,面我的樓卻又住在我的心裡。”而且,我又不知道樓外是什麼世界,如登山遇到了絶崖。絶崖的背面是什麼呢?絶崖登不得,於是感到了無可如何的惆悵。
我在無可如何中移動着我的雙手。我無意間,完全是無意地以兩手觸動到我的窗子了我簡直不曾知道有這個窗子的存在,乃如深閨中的少年婦人,於無聊時順手打開一個鏡匣,頃刻間,在清光中照見她眉宇間的青春之凋亡了。而我呢,我一下小心觸動了這個機關,我的窗子於無聲中豁然開朗,如夢中人忽然睜大了眼睛,獨立在夢境的邊緣。
我獨倚在我的窗畔了。
我的窗前是一片深綠,從遼闊的望不清的天邊,一直綠到我樓外的窗前。天邊嗎?還是海邊呢?綠的海接連着綠的天際,正如芳草連天碧。海上平靜,並無一點波浪,我的思想就凝結在那綠水上。我凝視,我沉思,我無所沉思着。


  
忽然,我若有所失了,我的損失將永世莫贖,我後悔我不該發那麼一聲嘆息。我的一聲嘆息吹縐了我的綠海,綠海上起着層層的漣漪。剎那間,我乃分辨出海上的萍、藻,海上的芰、荷,海上的蘆與荻,這是海嗎?這不是我家的小池塘嗎?也不知是暮春還是初秋,只是一望無邊的綠,綠色的風在綠的海上遊走,邁動着沉重的腳步。風從 末吹入我的窗戶,我覺得寒冷,我有深綠色的悲哀,是那麼廣漠而又那麼沉鬱。
我一個人佔有這個憂愁的世界,然而我是多麼愛惜我這個世界呀。
我有一個噴泉深藏胸中。這時,我的噴泉起始噴湧了,等泉水湧到我的眼帘時,我的樓乃傾頽于一剎那間。
花 圈
李廣田
「你的朋友死了。」
「是的,我的朋友死了。」我安靜地說。一點也沒有感動的樣子。
「你將怎樣去祭悼你的朋友呢?」
「是的,我將怎樣去祭悼我的朋友呢?」我又安靜地這樣反問着。彷彿毫無主意。
沒有任何方法是可以適當地去祭悼一個死者的,因為被祭悼的乃是一個「死者」呀!對於自己的朋友。豈不更是莫可如何的嗎?然而祭悼還是要祭悼的,既然任何方式都是一樣無謂,就一任其無謂吧,”且去買一對花圈來,”就去買了一對花圈來了。
離朋友的殯期還有幾日呢,且把花圈懸在我室內的粉壁上。
第一日,豬覺得非常奇怪,一日之內我時時覺得不安,我不能作什麼事情,我常常在室內徘徊着,或獃然地在我的靠椅上坐著,注視粉壁上的一對花圈。高大光潔的粉壁牆上,掛着兩個光燦奪目的花圈,這太奇怪了。顯然地,我的屋子裡並不需要這個,這是多餘的東西,我並不用它來祭悼我自己的靈魂啊,我几乎這樣說了。
第二日,我覺得兩個花圈漸漸對我親切起來了,我的感情上似乎得到了一些平和,並一些慰藉。我漸漸認識那些花朵,我彷彿聽見每個花朵在低聲向我報說它的名字:我是紫藤花,我是丁香花,我是牡丹,我是芍藥,我是芙蕖,我是菊花。是的,每一朵花都和我結識,而且已經變成熟知的面孔了。
第三日,我覺得一對花圈是可愛的了,我以為這是我的屋子裡所不可缺少的裝飾品,一如我的盆花。我的插瓶。我的畫幅,以及其他裝飾了我的屋子,甚至是裝飾了我的生命的品物。我不能再想象那粉白牆的本來面目,那一片空虛;正如我不能想象我的未生之前的歲月。
第四日,朋友的殯期到了,我限隨了許多相識者與陌生者,把我的好朋友送到郊野去,我的一對花圈也陪伴着朋友的靈柩到郊野去了。當我最後一次看見我的朋友的靈柩時。我看見許多花圈被放在朋友的身邊,另有許多花圈被焚在朋友的墳頭。頃刻之間,一切都完了,我的朋友,我的祭悼。
送葬歸來,我乃開始覺得悲哀,因為我的屋子裡忽然少了必不可少的東西,摘去了花圈的粉白牆上,廓落而空虛,難看極了。我對著高大的粉白牆無聲而下淚。

李廣田
今夜,我忽然變成了一個老人。
我有着老年人的憂慮,而少年人的悲哀還限隨着我,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兩顆不同滋味的果子為什麼會同結在一棵中年的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