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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P 25


作者:作者群
頁數:25 / 319
類別:白話散文

 

白話散文集粹

作者:作者群
第25,共319。
我抓住他的袖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告辭走了。他還告訴我他在他從前一個徒弟的店裡幫忙。這個徒弟如今發達了,他卻在那裡做一個匠人。
以後我就沒有再看見老陳。我雖然喜歡他,但是過了不幾天我又把他忘記了。等到公館裡的轎伕告訴我一個消息的時候,我才記起他來。
那個轎伕報告的是什麼消息呢?
他告訴我:老陳同別的木匠一起在南門一家大公館裡修樓房,工程快要完了,但是不曉得怎樣,老陳竟然從樓上跌下來,跌死了。


  
在那麼多的木匠裡面,偏偏是他跟着他父親落進了橫死的命運圈裡。這似乎是偶然,似乎又不是偶然。總之,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就這樣地消滅了。
1934年秋在上海
選自《生之懺悔》
永遠不能忘記的事情
巴 金
朋友,你要我告訴你關於那個老人的最後的事情。我現在不想說什麼話,實在我也不能夠說什麼。我只給你寫下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我永遠不能忘記的事情。
在萬國殯儀館裡面,我和一些年紀差不多的朋友,過了四天嚴肅而悲痛的日子。靈堂中靜靜地躺着那個老人,每天從早到晚,許許多多的人到這裡來,一個一個地或者五六個人站成一排地向他致最深的敬禮。我立在旁邊,我的眼睛把這一切全看進去了。
一個禿頂的老人剛走進來站了一下,忽然埋下頭低聲哭了。另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已經走出了靈堂,卻還把頭伸進帷幔裡面來,紅着眼圈哀求道:「讓我再看一下吧,這是最後的一次了。」


  
靈堂裡燈光不夠亮。一群小學生恭敬地排成前後兩列,一齊抬起頭,痴痴地望着那張放大的照片。忽然一個年紀較大的孩子埋下頭鞠躬了。其餘的人馬上低下頭來。
有的在第三次鞠躬以後,還留戀地把他們的頭頻頻點着。孩子們的心是最真摯的。他們知道如今失掉一個愛護他們的友人了。「救救孩子,」我的耳邊還彷彿響着那個老人的聲音。
我所認識的一個雜誌社的工友意外地來了。他紅着臉在靈堂的一角站了片刻,孩子似地恭恭敬敬行了三個禮,然後悄悄地走開了。
我還看見一個盲人,他穿著一身整齊的西裝,把一隻手扶在另一個穿長衫的人的肩頭,慢慢地從外面走進來。到了靈前那個引路人站住了。盲人從引路人的肩上縮回了手,向前移動一步,端端正正地立着,抬起他那看不見的眼睛茫然望瞭望前面,於是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禮。他又伸出手,扶在引路人的肩上默默地退去了。
兩個穿和服的太太埋着頭,閉着眼睛,默默地合掌禱告了一會兒。我給她們拉帷幔的時候,我看見了她們臉上的淚痕,然後在帷幔外面響起了悲痛的哭聲。
我的耳朵是不會誤聽的,像這樣的哭聲我每天至少要聽到幾次。我的眼淚也常常被它引了出來。
我的眼睛也是不會受騙的。我看見了穿粗布短衫的勞動者,我看見了抱著課本的男女學生,我也看見了綠衣的郵差,黃衣的童子軍,還有小商人,小店員,以及國籍不同、職業不同、信仰不同的各種各類的人。在這無數不同的人的臉上,我看見了一種相同的悲慼的表情。這一切的人都是被這一顆心從遠近的地方牽引到這裡來的。
在這些時候我常常想:這個被我們大家敬愛着的老人,他真的就死去了?我不能夠相信。但是這些悲慼的面容,這些悲痛的哭泣卻明白地告訴我,這個老人絶不會再坐起來,帶著溫和的笑容對我們高談闊論了。
二十一日夜裡,已經過了十一點鐘,我和幾個朋友準備動身回家。靈堂裡很靜。我一個人走到靈樞前面,靜靜地站了四五分鐘的光景。我藉著黯淡的燈光,透過了那玻璃棺蓋,痴痴地望着我們所熟習的那張臉,眼睛緊緊地閉着,嘴也緊緊地閉着。
一種溫和的表情籠罩在這張臉上。沒有死的恐怖。彷彿這個老人就落在深沉的睡眠裡。這四周都是鮮花紮成的花圈和花籃,晚香玉的馥郁的香氣一股一股地沁入我的心肺。
我不禁想著:這難道不是夢?我又想:倘使這個老人一翻身坐起來呢?
但是一個沉重的聲音在我的心上叫起來:死了的不能夠復活了。
死者的遺體是在這天下午入殮的。我跟着許多朋友行了禮以後,站在人叢中,等着遺體入礆。前面一片哭聲刺痛我的心。我忍不下去了,含着眼淚回過頭來,無意地看見那個高身材的朋友紅着眼睛,伸出手拚命在另一個朋友的肩頭上抓。
我看見他心裡難過,自己心裡也更難受了。在這一刻滿屋子人的心都是相同的,都有一樣東西,這就是─—死者的紀念。
出殯的日子我和一個朋友早晨七點半鐘到了殯儀館。別的朋友忙着在外面做事情。我一個人繞着靈柩走了一周,以後又站了片刻。我的眼前仍舊是那酣睡中的慈和的面顏。
空氣裡依舊瀰漫著濃郁的晚香玉的芬芳。我又一次想起來:這也許是夢吧,倘使他真的坐起來呢?
朋友,這不是夢。我們大家所敬愛的導師,這十年來我一直崇拜着的那位老人永遠離開我們而去了。旁邊花圈上一條白綢帶寫着「先生精神不死」。然而我心上的缺口卻是永遠不能填補的了。
我不能夠這樣地久站下去。瞻仰遺容的人開始接連地來。有的甚至是從遠方趕來看他們所敬愛的老人最初的也就是最後的一面。「讓我們多看幾眼吧,」我伸手拉帷幔的時候,常常有人用眼睛這樣地懇求。
但地方是這樣狹小,後面等着的人又有那麼一長列,別的朋友也在催促。我怎麼能夠使每個人都多看他幾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