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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P 23


作者:杜思妥也夫斯基
頁數:23 / 118
類別:世界名著

 

死屋手記

作者:杜思妥也夫斯基
第23,共118。
他們總是孑然一身,一貧如洗,邋遢不堪,看來他們好象總是受欺壓而又不敢反抗,總是被折磨得抑鬱不歡,而且總是依靠某一個人,受某個人的差遣,這個人通常就是那種游手好閒之輩或突然飛黃騰達的暴發戶。任何一項創舉,任何一種首創精神,對於他們來說都是痛苦,都是負擔。他們彷彿生下來就注定了不能自己開創任何事業,而只能侍奉別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而只能隨着別人的笛聲跳舞;他們的天職就是聽從別人吩咐。除此以外,任何環境,任何變革,都不能夠使他們富裕起來。
他們永遠是乞丐。我發現,這樣的人不只是普通老百姓中間有,就是各種社會團體、階層、黨派、報社、會館裡也有。每個獄室裡,每座監獄裡也是這樣,只要賭場一開,準會有一個這樣的人立刻出來侍候。而且也沒有一個賭場離得了這種人。
賭徒們通常花上五個銀戈比僱用他們,他們的主要任務是通宵站崗報信。照例,他要在黑魅魅的穿堂裡,在零下三十度的嚴寒中一連挨六、七個小時的凍,他要諦聽每一下碰撞聲、每一下叮噹聲、院子裡的每一個腳步聲。少校或值班長有時深夜裡悄悄地走進監獄,當場擒獲那些賭徒和幹活兒的囚犯,沒收尚未點完的蠟燭,燃着的蠟燭在院子裡就可以看見。如果聽到穿堂門上的鎖忽然響動才躲藏起來,才熄掉蠟燭往床鋪上躺,那就太晚了。
如果發生這樣的事情,那個負責報信的僕人將要受到聚賭者的嚴厲處罰,因而這種疏失是很少發生的。五個戈比當然是少得可憐的報酬,即使是在監獄裡也是一樣;可是獄中的僱主們在這種場合或其他場合表現出來的那種嚴酷和殘忍,卻往往使我感到驚訝。「拿了錢,就得好好幹!」這是一條不容反駁的理由。僱主付出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兒錢,便能取得他想要取得的一切,如果可能的話,還要取得額外的東西,可他卻依然認為這是加惠于受僱者呢。


  
那個喝得醉醺醺的放蕩漢任意揮霍金錢,可是他卻總想剋扣僕人,這樣的事情我不僅在監獄裡,也不僅在賭場上屢次看見過。
我已經說過,獄室裡的人几乎全都有點什麼活兒干。除賭徒外,還有四、五個人完全無事可做,所以他們立刻就躺下睡覺了。我在通鋪上的舖位緊靠着門。通鋪的另一邊是阿基姆·阿基梅奇,他和我頭對著頭。


  
他幹活幹到十點或十一點,他會糊五顏六色的中國式宮燈,那是城裡人訂做的,付給他的錢相當可觀。他做燈籠做得很熟練,他不停地、有條不紊地裱糊着,糊完後,便整整齊齊地把活計放在一邊,把褥墊打開,做完祈禱,然後心安理得地躺下睡覺。他顯然過于注意品行端正和有條不紊,簡直都有點迂腐了。他顯然認為自己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就象一切笨拙而又目光短淺的人一樣。
從第一天起我就不喜歡他,那一天關於他我想了很多,最使我感到驚奇的是,象他這樣一個人竟然沒有在外面飛黃騰達,反而進了監獄。以後,我還要不止一次地提到阿基姆·阿基梅奇。
我現在要把我們獄室裡的所有成員簡要地描述一下。在這個獄室裡,我還要度過很多個年頭,因而這些人都是我將來的獄友和難友。不言而喻,我是懷着極大的好奇心觀察他們的。我左邊通鋪上是一群來自高加索的山民,他們大部分都是因搶劫而被發配到這兒來的,刑期長短不等。
他們是:兩個列茲金人,一個切禪人,還有三個達格斯坦地區的韃靼人。那個切禪人性格憂鬱,愁眉苦臉,几乎不和任何人說話,他總是皺着眉頭,懷着敵意,面帶陰沉而惡毒的冷笑望着周圍的人們。列茲金人中有一個已經是老頭子了,他那個鷹鈎鼻子又長又細,從面貌上看就是一個慣匪。然而另一個名叫努拉的列茲金人,從第一天起就給我留下了最愉快和最親切的印象。
這個人年紀還不大,他身材適中,大力士般的體格,頭髮淡黃,眼睛淺藍,鼻子向上翹着,一副芬蘭女人的面孔,兩腿彎曲,那是因為過去經常騎馬的緣故。他遍身都是刺刀和子彈留下的傷疤。他在高加索屬於一個同俄國人保持睦鄰關係的部族,但常常私自跑到敵對的山民那一邊,並同他們一起從那裡去襲擊俄國人。監獄裡的人都喜歡他。
他總是那麼愉快,對任何人都很和藹,幹活時毫無怨言,性格安靜而開朗,儘管他常常以憤怒的眼光看著囚犯生活中的那些卑鄙齷齪的行為,並且對於一切偷盜、欺騙、酗酒以及一切不誠實的行為,他都深惡痛絶,但他並不挑起爭端,遇見不順眼的事他就拂袖而去。在服苦役期間,他從未偷過東西,從未乾過壞事。他是個非常虔誠的教徒。他作祈禱時特別莊重;到了伊斯蘭教節日前的齋戒期,他象宗教狂那樣齋戒素食,整夜整夜地祈禱。
大家都喜歡他,相信他的誠實正直。「努拉是一頭獅子,」——囚犯們說,於是「獅子」就成了他的外號。他完全相信,刑滿後,一定會讓他返回高加索老家去,這是他唯一的希望。我覺得,如果沒有這種希望,他會死去的。
入獄後的第一天,我就特別注意到了他。在其他苦役犯們那種凶狠、陰鬱而又奸詐的面孔中,是不能不注意到他那善良而又和藹可親的面孔的。在我入獄後半個小時裡,他就從我跟前走過,一面拍着我的肩膀,一面和善地望着我的眼睛微笑。起初,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