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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記    P 42


作者:杜思妥也夫斯基
頁數:42 / 43
類別:世界名著

 

地下室手記

作者:杜思妥也夫斯基
第42,共43。
然而,我還是剋制住了自己,抬起了頭:遲早總得把頭抬起來吧……唉,我至今還堅信,正因為我羞於抬起頭來看她,所以當時在我心裡驀地燃起另外一種感情……一種統治感和佔有感。我的眼睛猛地一亮,燃起了慾火,我緊緊抓住她的兩隻手。當時我多麼恨她,又多麼想佔有她啊!這兩種感情在彼此增長。差點像是報復!……她的臉上先是流露出一種困惑,甚至類似恐懼,但轉瞬即逝。
她興高采烈而又熱烈地摟住了我。
10
過了一刻鐘,我非常不耐煩地在房間裡跑來跑去,還不時跑到屏風旁,從縫隙裡張望麗莎在做什麼。她坐在地板上,頭靠在床上,想必在哭。但是她仍舊不走,這就激怒了我。這一回她已經全知道了。


  
我徹底侮辱了她,但是……就不必說了吧。她明白,我的慾火衝動不過是報復,是對她新的侮辱,方纔我只是近乎無對象的恨,現在又加上了一種對她本人的、充滿忌妒的恨。話又說回來,我不敢肯定她是否清楚地明白了這一切;不過她完全明白我是個小人,主要是我沒有能力愛她。
我知道有人會對我說,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像我這樣既壞又傻;說不定還會加上一句,不可能不愛她,起碼不可能不珍惜她的這片痴情。為什麼不可能呢?首先,我已經不能夠再愛了,因為,我再說一遍,我的所謂愛就意味着虐待和精神上的優勢。我一輩子都無法想像還能有與此不同的愛,甚至有時候我想,所謂愛就是被愛的人自覺自愿地把虐待他的權利拱手贈予愛他的人。我在自己地下室的幻想中想像的所謂愛,也無非是一種搏鬥,由恨開始,以精神上的征服結束,至于以後拿被征服的對象怎麼辦,我就無法想像了。
再說這有什麼不可能呢,我已經道德敗壞到這樣的地步,我已經不習慣見到「活的生活」了,【「活的生活」這一提法在19世紀的俄國文學界和政論界很流行,常見于斯拉夫主義者的筆下,屠格涅夫和赫爾岑也曾用過。其含義可參考《少年》中韋爾西洛夫的話:「這兒說的生活不是想像的,也不是虛構的……這種生活一定十分單純,極其平常,人們每日每時都能見到……」】方纔我還想責備她和羞辱她,說她來找我是為了聽我說「可憐的話」;而我自己居然沒想到,她此來根本不是為了聽我說「可憐的話」,而是為了愛我,因為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愛就是全部復活,愛就是全部再生,不再墮落不管是怎樣的墮落,全部新生,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話又說回來,當我在屋裡跑來跑去,在屏風後窺視她的時候,我並不十分恨她。我只是因為她在這裡感到難受,感到受不了。
我希望她銷聲匿跡。我想要「安靜」,我想要一個人獃在地下室。由於不習慣,「活的生活」使我感到一種壓力,甚至呼吸都感到困難。


  
但是又過去了幾分鐘,而她還是沒有站起來,彷彿處在昏迷不醒的狀態中。我也太沒良心了,竟過去輕輕地敲了敲屏風,想給她提個醒……她突然打了個激靈,從原地站了起來,跑過去找自己的頭巾、自己的帽子和皮大衣,倒像她急於要離開我,逃到什麼地方去似的……兩分鐘後,她慢慢地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心情沉重地看了看我。我惡狠狠地微微一笑,不過笑得很牽強,為了禮貌,隨即避開了她的目光。
「別了。」她向門口走去時說道。
我突然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一隻手,掰開她手指,塞進……然後又握上。接着又立刻轉過身去,儘快跑到另一個角落,起碼可以不看見……
我本來想立刻撒個謊——說我這樣做是無意的,是一時忘乎所以,張皇失措,是犯傻。但是我不想撒謊,因此我只好直說,我掰開她的手,塞到她手裡……是一種惡意的嘲弄。當我還在屋裡跑來跑去,她還坐在屏風後面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了。但是我可以肯定:我做出這種殘酷的舉動,雖然是故意的,但不是出自內心,而是由於我的惡劣的腦袋。
這個殘酷的舉動是我故意做出來的,純屬異想天開,故意捉弄,十分迂腐,甚至我自己也立刻後悔不迭——起先為了看不見,我躲進一個角落,後來我又帶著羞恥和絶望跑出去追麗莎。我推開通過道屋的門,開始傾聽。
「麗莎!麗莎!」我向樓梯上喊,但是不敢大膽喊,而是壓低了聲音……
沒有回答,我覺得我似乎聽到下面樓梯上有她的腳步聲。
「麗莎!」我又比較響地喊了一聲。
沒有回答。但是就在這時候我聽到樓下關得很緊的那扇通大街的玻璃門嘎吱一聲沉重地打開了,接着又砰的一聲緊緊地關上了。響聲一直傳上了樓梯。
她走了。我沉思着回到了房間。我心頭感到非常難受。
我站在桌旁,站在她剛纔坐過的椅子旁,失神地望着前面。過去了大約一分鐘,我突然打了個寒噤:在我的正前方,在桌上,我看到了……總之,我看到了一張揉皺的藍色的五盧布票子,也就是一分鐘前我讓她握在手裡的那張票子。肯定是那張票子;不可能是別的票子;我家也沒有別的票子。可見,當我躲進另一個角落的時候,她把手裡的票子扔到了桌上。
那又怎麼啦?我早該料到她會這樣做的。我早該料到了?不。我這人自私自利到這種程度,實際上我是那麼不尊重人,甚至我都想像不到她會這麼做。這,我受不了。
頃刻間,我像發瘋一樣,急忙跑去穿衣服,倉促間隨便披上了一件什麼衣服,就急忙衝出去追她。當我跑上大街的時候,她還沒來得及走出二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