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情偶寄 第9頁
詞貴顯淺之說,前已道之詳矣。然一味顯淺而不知分別,則將日流粗俗,求為文人之筆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矯艱深隱晦之弊而過焉者也。極粗極俗之語,未嘗不入填詞,但宜從腳色起見。如在花面口中,則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詞。無論生為衣冠仕宦,旦為小姐夫人,出言吐詞當有雋雅舂容之度。即使生為仆從,旦作梅香,亦須擇言而發,不與淨醜同聲。以生旦有生旦之體,淨醜有淨醜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觀《幽閨記》之陀滿興福,乃小生腳色,初屈後伸之人也。其《避兵》曲云:「遙觀巡捕卒,都是棒和槍。」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談俗語,有當用於此者,有當用於彼者。又有極粗極俗之語,止更一二字,或增減一二字,便成絶新絶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當存其說,以俟其人。 填詞義理無窮,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文章頭緒之最繁者,莫填詞若矣。予謂總其大綱,則不出「情景」二字。景書所睹,情發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難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說張三要象張三,難通融于李四。景乃眾人之景,寫春夏儘是春夏,止分別于秋冬。善填詞者,當為所難,勿趨其易。批點傳奇者,每遇遊山玩水、賞月觀花等曲,見其止書所見,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處,只好算得五分,以風雲月露之詞,工者盡多,不從此劇始也。善詠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賞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說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說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語,猶不可挪移混用,況他人乎?人謂此等妙曲,工者有幾,強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詞之路也。予曰:不然。作文之事,貴于專一。專則生巧,散乃入愚;專則易於奏工,散者難於責效。百工居肆,欲其專也;眾楚群啉,喻其散也。舍情言景,不過圖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當從何處說起。詠花既愁遺鳥,賦月又想兼風。若使逐件鋪張,則慮事多曲少;欲以數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長。展轉推敲,已費心思幾許,何如只就本人生發,自有欲為之事,自有待說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發科發甲之人,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場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盡好,而場中之七篇,反能盡發所長,而奪千人之幟者,以其念不旁分,捨本題之外,並無別題可做,只得走此一條路也。吾欲填詞家舍景言情,非責人以難,正欲其舍難就易開。 ○忌填塞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書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見風姿,取現成以免思索。而總此三病與致病之由之故,則在一語。一語維何?曰:從未經人道破。一經道破,則俗語云「說破不值半文錢」,再犯此病者鮮矣。古來填詞之家,未嘗不引古事,未嘗不用人名,未嘗不書現成之句,而所引所用與所書者,則有別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採街談巷議。即有時偶涉詩書,亦系耳根聽熟之語,舌端調慣之文,雖出詩書,實與街談巷議無別者。總而言之,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使文章之設,亦為與讀書人、不讀書人及婦人小兒同看,則古來聖賢所作之經傳,亦只淺而不深,如今世之為小說矣。人曰:文人之傳奇與著書無別,假此以見其才也,淺則才于何見?予曰: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滸》,王實甫之《西廂》,世人盡作戲文小說看,金聖歎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六才子書」者,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為古今來絶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噫,知言哉! ◎音律第三 第9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翰林院 inspier.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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