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第167頁
精力充沛的老人維塔立刻拿來第2杯瑪爾伽裡達酒,卡爾羅斯照舊麻利地一口喝乾,我也知道因為酒勁牙根開始疼起來,可是隻好拉架勢把頭一杯剩下的那部分和第2杯都一飲而盡。緊接着便是第3第4杯瑪裡伽爾達。卡爾羅斯似乎是這個酒吧的常客,按他平素喝的量,店主好像已經為他預備好一大水壺的瑪爾伽裡達。 因為酒的麻醉作用,再加上就着酒服下鎮痛劑也見了效,已經折磨我足有一百個鐘頭的牙痛,雖然不過是暫時的然而已經感到止住了。因為疼痛減退,我就把調整下巴頦活動的自在鈎摘了下來,這時,下巴頦往上揚起時牙和牙根有自覺癥狀,略有疼痛感,但是疼痛過後牙和牙根的實在感消失了。於是我意識到自己有對卡爾羅斯談些什麼的強烈衝動。卡爾羅斯大概也是因為瑪爾伽裡達和鎮痛劑的作用,和酒勁發作之後常常出現的弛緩正好相反,表現出十分旺盛的精力搖晃着大腦袋和肥壯的上身等着我開口說話。 但是,我雖然有強烈的表現慾望,我此時此刻卻只是可憐巴巴地說了一句西班牙語: 「I Gracias,Garlos!」 我這句話成了卡爾羅斯談話的引線,彷彿立刻解除了一直保持的自我控制,興高采烈地講起來。卡爾羅斯不是用西班牙語講的。不過他那英語,妹妹,和方纔那漫不經心的說法完全相反,而是充滿活力的。他用英語一說,使人感到這位畫家而且又是美術史家的話足夠地表現了他內心的沸騰精神,給人以被他的話硬是拉了過去的力量。 從歷史上說,西班牙語蹂躪了他的母國語,使該國人的血和西班牙人的血混合,現在他如果回到哥倫比亞,很難說不被殺害,所以才定居于墨西哥,在這種情況之下,迫使他不得不靠支撐這一構造的北美人的語言來講話。我只是從這種意義上大致把承受着內外雙重扭力牽掣的卡爾羅斯的語言表現傳達給你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是,妹妹,你大概會懷疑,連這類事情對於記述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為什麼也是必要的?我望着你的彩色幻燈片,同時把浮上心頭的一切全都寫下來,因為我發現了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方法。 卡爾羅斯·拉瑪特別談了他和我相識的原因,那是我在我們研究所的公開講座上作了題為「日本人眼中的墨西哥人民版畫家波薩達」的講演,他對於我的講演頗有共鳴,話就從這裡開始談起。 我當時的講演談了波薩達一向聞名的骸骨的主題,除此之外我還談了波薩達描寫的災難的主題。比如:畸形兒的誕生,洪水、大火、傳染病等等天災。事故、幽靈、超自然現象、犯罪、自殺。其中特別是表現畸形兒誕生的許許多多版畫,例如只是外形才像的雙胞胎,沒有手臂卻多出兩條腿的孩子,產婦生了三個嬰兒同時又生了四頭牲畜等等。 卡爾羅斯說: 「你把那些誕生畸形,看作波薩達以及他代表的世紀末墨西哥人民的表現行為核心,是正確的,我是根據自己的經驗這麼想的。」卡爾羅斯已經過了二十歲或者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他獲得洛克菲勒財團給的去歐洲留學的路費,帶著一冊波希的畫集就上了船。他把自己的根據地置於德國,過着外國人儘可能最低的經濟生活,學習繪畫。他以波希為媒介發現了文藝復興的表現之中,就常常遇到畸形的誕生,使他內心深處大受震撼。 青年卡爾羅斯畫的假雙胞胎的兩個頭、四隻手臂、四條腿、但只有一個肚子,使人產生能夠用手指挨着個摸到的感覺,而且,把生下這種畸形兒的母親、父親,以及他們的家庭乃至整個村落,每個人心裡就像堵上一團漆黑一般的悲慘震動,就像理所當然似地降臨到自己身上一般。這就是說,他對於宗教戰爭下所謂文藝復興的亂世,對於個體生存的人民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他是逐一加以咀嚼的。總而言之,他在德國一面上大學,一面去各地旅行,同時,認真地思考了人們對於他讀過的格里美豪森①的《痴兒歷險記》,是如何思考、如何感覺、如何想象而生活下去的。 ①HansJakobchristoffelvonGrimmelshausen,法國作家1622?-1676,代表作自傳體的《痴兒歷險記》為德國教養小說的名作 譯註。 青年卡爾羅斯為什麼要親自體會他獨特的經驗呢?只要說說他自己的經歷就會一目瞭然。卡爾羅斯出生於哥倫比亞山區的一個貧窮的小山村。人們仍然過着《痴兒歷險記》中所描寫的那種生活,實際上就連假雙胞胎那樣的嬰兒也往往降生於世。而且,他的親戚家裡就生過連體嬰兒,也就是畸形雙胞胎。 第167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翰林院 inspier.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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