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始在北平市大街上散步。 想在地面發現一二種小小蟲蟻,具有某種不同意志,表現到它本身奇怪造形上,斑駁色彩上,或飛鳴宿食性情上。 毫無滿意結果。 人倒很多,汽車,三輪車,洋車,自行車上面都有人。 街路寬闊而清潔,車輛上的人都似乎不必擔心相互撞碰。 可是許多人一眼看去樣子都差不多,睡眠不足,營養不足。 吃的胖胖的特種人物,包含偉人和羊肉館掌櫃,神氣之間即有相通處。 儼然已多少代都生活在一種無信心,無目的,無理想情形中,臉上各部官能因不曾好好運用,都顯出一種疲倦或退化神情。 另外一種,即是油滑,市儈鄉願官僚偵探特有的裝作憨厚混和謙虛的油滑。 他也許正想起從什麼三郎小村轉手的某注產業的數目,他也許正計劃如何用過去與某某有田、有島活動的方式又來參加什麼文化活動,也許還得到某種新的特許……然而從深處看,這種人卻又一律有種做人的是非與義利衝突,羞恥與無所謂衝突而遮掩不住的淒苦表情。 在這種人群中散步,我當然不免要胡思亂想。 我們是不是還有方法,可以使這些人恢復正常人的反應,多有一點生存興趣,能夠正常的哭起來笑起來?我們是不是還可望另一種人在北平市不再露面,為的是他明白羞恥二字的含義,自己再也不好意思露面?我們是不是對於那個更年青的一輩,從孩子時代起始,在教育中應加強一點什麼成分,如營養中的維他命,使他們生長中的生命,待發展的情緒,得到保護,方可望能抗抵某種抽像惡性疾病的傳染,方可望於成年時能對於腐爛人類靈魂的事事物物,能有一點抵抗力? 我們似乎需要「人」來重新寫作「神話」。 這神話不僅是綜合過去人類的抒情幻想與夢,加以現世成分重新處理,還應當綜合過去人類求生的經驗,以及人類對於人的認識,為未來有所安排,有個明天威脅他,引誘他。 也許教育這個坐在現實滾在現實裡的多數,任何神話都已無濟於事。 然而還有那個在生長中的孩子群,以及從國內各地集中在這個大城的青年學生群,很顯明的事,即得從宮殿,公園,學校中的圖書館或實驗室以外,還要點東西,方不至於為這個大城中的歷史暮氣與其他新的有毒不良氣息所中,失去一個中國人對人生向上應有的信心,要好好的活也能夠更好的活的信心! 在某種意義上說來,這個信心更恰當名稱或叫作「野心」。 即寄生於這一片黃土上年青的生命,對社會重造國家重造應有的野心。 若事實上教書的,做官的,在一切社會機構中執事服務的,都害怕幻想,害怕理想,認為是不祥之物,決不許與現實生活發生關係時,北平的明日真正對人民的教育,恐還需要寄托在一種新的文學運動上。 文學運動將從一更新的觀點起始,來著手,來展開。 想得太遠,路不知不覺也走得遠了些。 一下子我幾乎撞到一個攔路電網上。 你們可曾想得到,北平目前還有什麼地方沒有不固定性的鐵絲網點綴勝利一年後的古城? 兩個人起始摸我的身上,原來是檢查。 從後方昆明來的教師,似不必需要人用這種不愉快的按摩表示敬意。 但我不曾把我身份說明,因為這是個尊師重道的教師節,免得在我這個「複雜」頭腦和另一位「統一」頭腦中,都要發生混亂印象。 好在我頭腦裝的雖多,身上帶的可極少,所以一會兒即通過了。 回過頭看看時,正有兩個衣冠整齊的紳士下車等待檢查,樣子謙和而恭順。 我知道這兩位近十年中一定不曾離開北京,因為困辱了十年,已成習慣,容易適應。 第229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翰林院 inspier.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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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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