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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P 59


作者:章學誠
頁數:59 / 112
類別:史學論述

 

文史通義

作者:章學誠
第59,共112。
七曰,陳平佐漢,志見社肉,李斯亡秦,兆端廁鼠。推微知著,固相士之玄機;搜間傳神,亦文家之妙用也。但必得其神志所在,則如圖畫名家,頰上妙於增毫;苟徒慕前人文辭之佳,強尋猥瑣,以求其似;則如見桃花而有悟,遂取桃花作飯,其中豈復有神妙哉?又近來學者,喜求徵實,每見殘碑斷石,餘文剩字,不關於正義者,往往藉以考古制度,補史缺遺,斯固善矣。因是行文,貪多務得,明知贅餘非要,卻為有益後世,推求不憚辭費。是不特文無體要,抑思居今世而欲備後世考徵,正如董澤矢材,可勝暨乎?夫傳人者文如其人,述事者文如其事,足矣。其或有關考徵,要必本質所具,即或閒情逸出,正為阿堵傳神。不此之務,但知市菜求增,是之謂畫蛇添足,又文人之通弊也。

八曰,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書之人,不必盡能文也。敘事之文,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記言之文,則非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期於適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貞烈婦女,明詩習禮,固有之矣。其有未嘗學問,或出鄉曲委巷,甚至傭嫗鬻婢,貞節孝義,皆出天性之優,是其質雖不愧古人,文則難期於儒雅也。每見此等傳記,述其言辭,原本《論語》、《孝經》,出入《毛詩》、《內則》,劉向之《傳》,曹昭之《誡》,不啻自其口出,可謂文矣。抑思善相夫者,何必盡識鹿車鴻案,善教子者,豈皆熟記畫荻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閨修,皆如板印。與其文而失實,何如質以傳真也?由是推之,名將起於卒伍,義俠或奮閭閻,言辭不必經生,記述貴於宛肖。而世有作者,於斯多不致思,是之謂優伶演劇。蓋優伶歌曲,雖耕氓役隷,矢口皆葉宮商,是以謂之戲也。而記傳之筆,從而效之,又文人之通弊也。



  
九曰,古人文成法立,未嘗有定格也。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無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襲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故給事《成性志傳》,性以建言著稱,故採錄其奏議。然性少遭亂離,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見文辭。而《猛省》之篇尤沉痛,可以教孝,故於終篇全錄其文。其鄉有知名士賞余文曰:「前載如許奏章,若無《猛省》之篇,譬如行船,鷁首重而舵樓輕矣。今此婪尾,可謂善謀篇也。」余戲詰云:設成君本無此篇,此船終不行耶?蓋塾師講授《四書》文義,謂之時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難以空言,則往往取譬以示蒙學,擬於房室,則有所謂間架結構;擬於身體,則有所謂眉目筋節;擬於繪畫,則有所謂點晴添毫;擬於形家,則有所謂來龍結穴。隨時取譬。然為初學示法,亦自不得不然,無庸責也。惟時文結習,深錮腸腑,進窺一切古書古文,皆此時文見解,動操塾師啟蒙議論,則如用象棋枰布圍棋子,必不合矣。是之謂井底天文,又文人之通弊也。

十曰,時文可以評選,古文經世之業,不可以評選也。前人業評選之,則亦就文論文可耳。但評選之人,多非深知古文之人。夫古人之書,今不盡傳,其文見於史傳,評選之家,多從史傳採錄。而史傳之例,往往刪節原文,以就隱括,故於文體所具,不盡全也。評選之家,不察其故,誤謂原文如是,又從而為之辭焉。於引端不具,而截中徑起者,詡謂發軔之離奇;於刊削餘文,而遽入正傳者,詫為篇終之嶄峭。於是好奇而寡識者,轉相歎賞,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覓矣。」有明中葉以來,一種不情不理自命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來,收不知所自往,專以此等出人思議,誇為奇特,於是坦蕩之涂,生荊棘矣。夫文章變化侔於鬼神,陡然而來,戛然而止,何嘗無此景象?何嘗不為奇特?但如山之岩峭,水之波瀾,氣積勢盛,發於自然;必欲作而致之,無是理矣。文人好奇,易於受惑,是之謂誤學邯鄲,又文人之通弊也。


  

○浙東學術

浙東之學,雖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陸氏,而通經服古,絶不空言德性,故不悖於朱子之教。至陽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復與朱子牴牾。蕺山劉氏,本良知而發明慎獨,與朱子不合,亦不相詆也。梨洲黃氏,出蕺山劉氏之門,而開萬氏弟兄經史之學;以至全氏祖望,輩尚存其意,宗陸而不悖於朱者也。惟西河毛氏,發明良知之學,頗有所得;而門戶之見,不免攻之太過,雖浙東人亦不甚以為然也。

世推顧亭林氏為開國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學。不知同時有黃梨洲氏,出於浙東,雖與顧氏並峙,而上宗王、劉,下開二萬,較之顧氏,源遠而流長矣。顧氏宗朱,而黃氏宗陸。蓋非講學專家,各持門戶之見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詆。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故浙東、浙西,道並行而不悖也。浙東貴專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習而習也。

天人性命之學,不可以空言講也。故司馬遷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說,而為經世之書。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為功,此宋學之所以見譏於大雅也。夫子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經世也。聖如孔子,言為天鐸,猶且不以空言制勝,況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於人事者。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切人事也。後人貴經術,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談經,似於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此其所以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