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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P 54


作者:章學誠
頁數:54 / 112
類別:史學論述

 

文史通義

作者:章學誠
第54,共112。
《易》曰:「敬非其人,道不虛行。」史才不世出,而時世變易不可常,及時纂輯所聞見,而不用標別家學、決斷去取為急務,豈特晉、隋二史為然哉?班氏以前,則有劉向、劉歆、揚雄、賈逵之《史記》,范氏以前,則有劉珍、李尤、蔡邕、盧植、楊彪之《漢記》,其書何嘗不遵表志之成規,不用紀傳之定體?然而守先待後之故事,與筆削獨斷之專家,其功用足以相資,而流別不能相混,則斷如也。溯而上之,百國寶書之於《春秋》,《世本》、《國策》之於《史記》,其義猶是耳。

唐後史學絶,而著作無專家。後人不知《春秋》之家學,而猥以集眾官修之故事,乃與馬、班、陳、范諸書,並列正史焉。於是史文等於科舉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變通矣。間有好學深思之士,能自得師於古人,標一法外之義例,著一獨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罵,指目牽引為言詞,譬若猵狙見冠服,不與齕決毀裂,至於盡絶不止也。鄭氏《通志》之被謗,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經》皆史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蓋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則典章事實,作者之所不敢忽,蓋將即器而明道耳。其書足以明道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君子不以是為瑣瑣也。道不明而爭於器,實不足而競於文,其弊與空言制勝,華辯傷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當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與論作述之旨哉?

○答客問中


  

客曰:孔子自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夏殷之禮,夫子能言,然而無徵不信,慨於文獻之不足也。今先生謂作者有義旨,而籩豆器數,不為瑣瑣焉。毋乃悖於夫子之教歟?馬氏《通考》之詳備,鄭氏《通志》之疏舛,三尺童子所知也。先生獨取其義旨,而不責其實用,遂欲申鄭而屈馬,其說不近於偏耶?

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當;經傳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讀古人之書,不能會通其旨,而徒執其疑似之說,以爭勝於一隅,則一隅之言,不可勝用也。天下有比次之書,有獨斷之學,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六經》之於典籍也,猶天之有日月也。讀《書》如無《詩》,讀《易》如無《春秋》,雖聖人之籍,不能於一書之中,備數家之攻索也。《易》曰「不可為典要」,而《書》則偏言「辭尚體要」焉。讀《詩》不以辭害志,而《春秋》則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執龍血鬼車之象,而徵粵若稽古之文,託熊蛇魚旐之夢,以紀春王正月之令,則聖人之業荒,而治經之旨悖矣。若雲好古敏求,文獻徵信,吾不謂往行前言可以滅裂也。多聞而有所擇,博學而要於約,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概以成說相拘也。大道既隱,諸子爭鳴,皆得先王之一端,莊生所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目察秋毫,而不能見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窺泰山。謂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則可矣;謂耳聞目見之不足為雷霆山嶽,其可乎?

由漢氏以來,學者以其所得,託之撰述以自表見者,蓋不少矣。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沉潛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學術,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猶日晝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歲功,則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則有兩傷之弊。故馬、班史祖,而伏、鄭經師,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亦並行其道而不相為背者也。使伏、鄭共注一經,必有牴牾之病。使馬、班同修一史,必有矛盾之嫌。以此知專門之學,未有不孤行其意,雖使同儕爭之而不疑,舉世非之而不顧,此史遷之所以必欲傳之其人,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馬融受業於其女弟,然後其學始顯也。遷書有徐廣、裴駰諸家傳其業,固書有服虔、應劭諸家傳其業,專門之學,口授心傳,不啻經師之有章句矣。然則春秋經世之意,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詳,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準。而今之學者,凡遇古人獨斷之著述,於意有不愜,囂然紛起而攻之,亦見其好議論而不求成功矣。

若夫比次之書,則掌故令史之孔目,簿書記注之成格,其原雖本柱下之所藏,其用止於備稽檢而供採擇,初無他奇也。然而獨斷之學,非是不為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為按據。如旨酒之不離乎糟粕,嘉禾之不離乎糞土,是以職官故事案牘圖牒之書,不可輕議也。然獨斷之學,考索之功欲其智,而比次之書欲其愚。亦猶酒可實尊彞,而糟粕不可實尊彞;禾可登簠簋,而糞土不可索簠簋,理至明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為職官故事案牘圖牒之難以萃合而行遠也,於是有比次之法。不名家學,不立識解,以之整齊故事,而待後人之裁定,是則比次欲愚之效也。舉而登諸著作之堂,亦自標名為家學,談何容易邪?且班固之才,可謂至矣。然其與陳宗、尹敏之徒,撰《世祖本紀》,與《新市》、《平林》諸列傳,不能與《漢書》並立,而必以范蔚宗書為正宗;則集眾官修之故事,與專門獨斷之史裁,不相綴屬又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