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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86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86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86,共526。
超級市場天皇和他的屬下,便是踩着山腳村民「恥辱」的踏石,傲然顯示着威風。那個不穿襯衫、只穿件晨禮服的陰慘「亡靈」,與現實的超級市場天皇反差竟如此巨大,這使我徒然地幻想,真該讓那個扮成「亡靈」的山腳青年來迎候正走在石板路上的超級市場天皇。於是,我自己几乎也驟然覺得了那尖鋭的「羞恥」。山腳的那群孩子遠遠跟隨着這一隊人,然而他們也全部默不作聲,彷彿森林高處打着旋兒怪叫着衝將下來的狂風,攝走了他們的精神。
像我們在童年的時候一樣,他們雖然一定能最先適應山腳下的新情況,可是他們也曾經投身于「暴動」當中。因此,他們童稚的頭腦所能包容的「恥辱」,一定同樣令他們懊惱難言。
超級市場天皇很快把目光投到我的這邊來。想來這是因為我是山腳唯一一個毫無懼色地直面着他的人吧。超級市場天皇,在長相明顯與他種族相同的那群青年的簇擁下,迎着我站住,他豐滿的臉上,一雙悠然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眉頭皺着,彷彿只是要表示集中了注意力。他一聲不響,下屬們也都一聲不響地盯視着我,嘴裡吐出粗重的白氣。
「我姓根所。我就是和你做過交易的那個鷹四的哥哥。」我講話的聲音嘶啞,這絶對非我所願。


  
「我嘛,叫白升基。」超級市場的天皇說。「就是白色的升再加個基礎的基。令弟的事,真夠遺憾的。
我很痛心,他真是個獨特的青年哩!」
我不禁帶著感動和疑惑,端詳着白先生定定地盯住我的那一雙憂傷的眼睛,以及那從上到下肌肉飽綻,神采奕奕的臉。鷹四從沒與我和妻子講起過這超級市場天皇到底是怎樣的人,而通過裝扮超級市場天皇卑微的「亡靈」,他不僅把我們,也把山腳的村民誆騙了一場。其實,他對這朝鮮人倒是印象很深,也許還要朝着他說,你真是個獨特的人!眼下,超級市場的天皇也用上同一個詞來形容,我覺得他這是在暗中對死去的鷹四給他的稱讚所做的回報。那白先生眉毛粗重,鼻樑挺直,潮紅的薄嘴唇纖細得像女人,耳朵鮮嫩得如同鮮草。
他的整個臉,都洋溢着青春的生機。見我默默地打量着他,他純真善良地泛出一陣微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這次來,是有事要求您的。」
「我正要到倉房去看看呢。算是弔唁一下令弟吧!」白先生皺着眉頭,只顧微笑。
「那間獨間兒,就是這孩子一家住的。現在他媽媽病了,先生能不能緩一緩再讓他們從獨間兒裡搬出來?」
「病人入夏之前就一天天地瘦下去,怕是就要死了啊!」阿仁的兒子補充着我的解釋。「吃罐頭把肝也吃壞了,瘦得沒有從前的一半大呢!現在,她什麼也不吃了!怕是活不長了!」白先生收起微笑,注意地觀察阿仁的兒子。少年不像我是個外來戶,在山腳獃不長久。於是,他一改與我講話時的那種社交口吻,對少年表現出一種道地的關心。
然而,他立刻像責備自己似地皺了皺眉,重新換上了一絲寬宏的微笑。
「要是礙不着拆除倉房和搬遷的話,獨間兒的人就先住下去好了。施工的時候,麻煩怕是少不了,你們只好多克服點了。」說到這裡,那白先生稍稍停了一下,像是要阿仁的兒子記得清楚些。然後接著說:「可倉房的施工結束以後,要是你們還想留下,我可不給你們動遷費的!」
聽了這話,阿仁的兒子怒火頓生,像公鷄一樣昂着頭,轉身跑走了。他在心裡恐怕又想與超級市場天皇幹上一場了。我沒有反駁白先生的話,阿仁兒子的背影便是在向我炫示最後一點友誼的結束罷。
「倉房的一部分牆壁已經壞了,得察看一下拆除的事。」白先生和我一起目送着少年遠去,一面道:「我帶來了幾個建築系的學生。」
我們一同走上去倉房的石子路。那幾個學生壯實得活像摔跤選手,腦袋硬得像炮彈一般,滿臉雀斑,一聲不響,甚至不曾彼此竊竊私語。走進前院,白先生道:
「倉房裡要是還有什麼重要物品,請搬出來。」
我純粹形式地把約翰·萬次郎留下的那個字跡已經模糊不清的扇面拿了出來。一個小伙子把扛在肩上的麻袋裏邊的工具往倉房前面的地上一倒,看熱閙的孩子們立刻往後退,彷彿那麻袋裏裝着什麼武器一樣。剛一開始,青年們卸下房門,把屋裡的草蓆之類的東西搬出來的時候,他們的神情舉止,近乎虔敬。然而幹到一半兒,白先生用朝鮮語下達了命令之後,他們的作派中便立即充滿了破壞性作業的氣氛。
他們砸坍了一樓面朝山腳那邊的牆壁,弄得這百年老牆牆基的乾土和爛掉的椽頭板條飛揚起來,落到旁邊山腳的孩子和我的頭上。他們輪番揮着鎯頭,毫不留意拆除了倉房的支架和牆壁後的平衡問題。白先生全然不顧揚起的灰塵,兀立着指揮他們,對這些問題他也是不屑一顧。我覺得,這對山腳村民來說無異於一次使用暴力的積極挑戰。
這倉房的牆壁,是山腳現存的日常生活最為古老的表現,而今它叫白先生這夥人用鎯頭破壞無遺。在我的眼裡,他們毋寧是在炫示:如果願意,他們盡可以把山腳村民整個的生活破壞淨盡。孩子們屏住呼吸盯着他們幹活,也分明能感覺到這一點;而大人們,儘管塵土像洪水一樣湧向山腳,他們竟沒有人過來提一點抗議。這百年高齡的倉房搖搖欲墜,房頂上依然殘留着瓦片,可牆卻已被掏空,那殘垣斷壁顯然無法負重,彷彿一陣狂風就足以將它吹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