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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83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83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83,共526。
「是我開槍,阿蜜。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滿想象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種霰彈的殺傷力和擴散方式。」鷹四冷靜地回答。看來在心理上,他已經重新武裝了起來。
回上房時,我告訴默然站到前院裡的阿仁的兒子們,什麼事也沒有出。妻子則彷彿沒聽到槍聲,也沒看見我跑出去,只顧低下蠟黃的臉,一遍一遍地盯着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杯子。星男和桃子難受地動了一下,又繼續睡過去。過了半小時,又響起了一聲槍響。
我用了足足十分鐘等第4聲槍聲,然後,我把髒兮兮的雙腳插進靴子,奔向倉房,在台階下,我呼喊鷹四,但他沒有回答。
我磕頭碰腦地一直跑上樓去。一個男人半靠着正面屋的牆壁,躺在地上。他的頭部和裸露的胸部已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彷彿拋上了無數殷紅的石榴子。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只穿了褲子的紅色等身石膏大模型。


  
我不禁走上前去,卻被綁在櫸木大樑上的獵槍正正地撞着了耳朵。那紅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龍繩,從他的手指直連到獵槍的扳機。在這死人站起身時正對準槍口的高度,有人用紅鉛筆在牆壁和支撐架上畫了個人頭和肩膀的輪廓,那頭部裡只有兩隻大眼睛畫得格外用心。我再走近一步,腳底下便能感覺到是踩着霰彈和血糊,我看見描畫的兩隻眼睛被霰彈打得一團糟,那凹處已叫鉛粒打出了許多洞眼。
人頭輪廓旁邊的牆壁,仍是用紅鉛筆寫道:
我說出了真相
那死人還在沉重地呻吟不止。我在血泊裡跪下來,摸一摸鷹四傷痕纍纍的血臉,


  
他真的死掉了。一時間,我竟產生了一個錯覺,似乎在這間倉房裡我與這死人,曾經見過許多次。□ 作者:大江健三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第10三章、復 審
陰濕沉重的空氣打着旋兒整夜吹進森林的窪地,在地下室不斷激起小小的漩渦。我蹲踞在這裡,從倏忽淒苦的昏睡中甦醒過來,只覺得喉嚨腫得老高,隱隱作痛。然而,醉意已經消退,滿腦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熱脹大,以及無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腦海裡是一片分明,几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
在夢裡,防衛本能還在行動:我的一隻手兀自抓着從肩膀圍住身體的那條毛毯,另一隻手則伸向膝蓋對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攙水的威士忌拿過來喝上一口。肺部和抑鬱的肝臟,都給我一種冷水浸泡過的感覺。夢中,鷹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樣皮開肉綻,活像尊紅色的石膏人像,他雙眼灼灼,滿眼是閃亮的霰彈,恰似一個鐵眼怪人,佇立在我的右前方五米處的大霧之中。另外一處,站立着個滿臉土色、蒼老傴僂的男人,與我跟弟弟構成一個等腰三角形,他正一聲不響地盯着我們。
我身體蜷縮着蹲在那兒,把頭埋在膝蓋下面,從我的角度看去,他們兩人彷彿高居于舞台之上。原來這是一個劇場,房間很小,天棚卻高得驚人,我坐在頭排的中央,陪伴着舞台上的兩個亡靈。台上的一面鏡子,正把最後面的高台樓座照了個分明:在兩人頭上高高的暗處,一群老人戴着高帽,穿著黑衣,像泥沼裡的一堆蘑菇一樣,俯瞰着下邊的我們。我那滿臉塗得通紅、縊死的友人,還有植物一般毫無反應的嬰兒,他們儼然也轉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們的一夥。
「對我們的複審就是對你的審判!」鷹四在舞台上大張着嘴,帶著憎惡地叫道。他的嘴唇早不見了肌肉,只剩了個黑紅色的大窟窿。
於是,高台樓座的老人們他們大概是鷹四召集的陪審員吧脫下帽子,轉臉朝向頭頂的櫸木大梁,意味深長地搖晃着那房梁嚇唬我。我便在一陣衰弱的絶望中驚醒過來。
去年秋天的一個黎明,我曾在後院那個準備安放淨水池的洞裡,兩手抱膝,耽了很長時間。現在,我同是用這樣的姿勢,久久地坐著。這是個石造的房間,超級市場天皇和他的下屬來調查倉房的拆除事宜時發現了它,就讓人們住在這裡面。鄰近我住的裡間,外面附有一間廁所,還有一眼井,顯然,這裡適合一個人過自我封閉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經坍塌,打不出水來,廁所也因為側牆剝落,被人關掉了。
這兩間方形的洞穴,瀰漫著無數黴菌的異味,說不定這裡還有盤尼西林黴菌呢。而今,我坐在這裡,嚼燻肉三明治,飲威士忌,不時還坐著睡上一覺。要是我在睡夢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裡的那些樹林般密匝匝的撐柱一定會把我的腦袋撞傷。它們依然是稜角鋒利、堅硬無比。
還是半夜。超級市場的天皇自「暴動」以來第1次親臨山腳。從今天一早這個情報傳出開始,第1場南風已經吹進了森林和窪地,並且呼嘯着直吹到深夜,預示了冬天的結束。本想透過頭上地板的裂縫看一下倉房一樓洞穿的牆壁外面的空間,可那烏黑的森林卻遮住了我的視線。
到了早晨,天空萬里無雲,可大陸刮來的塵埃形成了一片黃褐色的濃重陰霾,在天空裡盤踞不散,使目光變得稀薄晦暗。風颳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臨,那天空仍然是灰濛蒙一片。森林隨着越發強勁的風勢,變成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從底里迸發出轟鳴,讓人覺得甚至森林中的大地也在鳴叫不已。突然間,林海的每個方向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猶如湧起的水泡。
在森林和山腳之間,有幾棵高高的大樹,它們曾與我童年的回憶緊密相連。而今,它們依然聳立,在狂風中發出人吼一般獨特的叫聲。聽到這種叫聲,我又想起了過去的這片樹叢。正如童年時至多約略交談過一兩次,卻絶對無法忘懷的那些山腳老人,這片喬木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