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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82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82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82,共526。
可是阿鷹,你一次次地睥睨危機,然而到頭來,你卻總不免給自己留下後路臨陣脫逃。妹妹自殺了,你卻不思懲罰,不覺羞恥,厚顏無恥若無其事地苟延殘喘,可見這真是你的天性。這次你也肯定會耍個什麼卑劣手段,繼續苟延殘喘下去的。這樣醜陋地偷生以後,你會向死去的妹妹的幻影辯解說,那時你曾積極地選擇了私刑、死刑之類的懲罰,特意走進了窮途,可是因為別人多嘴,你只好偷生下來了。
這是你慣用的手法,是在美國的暴力體驗,也是要從那境況中擺脫出來,這不過是一種[[虛假的]]自我放棄的口實,是事先策劃好試圖從痛苦的回憶中暫時解脫出來的、繼續苟延殘喘的口實。而今你只是因為得上了下賤的性病,想來你算是又有了一點自我辯解的餘地,可以讓你說,頂好是不在美國再一次冒險。現在你的這些卑鄙的坦白也是一樣,如果我說,不啊,你講的絶對不是真事,絶對不是一旦開口就得被人殺、自殺,或是變成個瘋狂的反人類的怪物這樣的真事,如果我這樣保護你,你不就立刻又得救了?就算是無意識的罷,然而你這樣向着我喋喋不休,難道不是期待我把過去的那些經歷連帶著現在的你一同接受下來,讓你撕裂的狀態一舉得到解脫?比如說,明天早晨,站在山腳下別人的面前,難道你還有勇氣把妹妹的事重新坦白一次嗎?這正是需要一種危險的勇氣,然而,你沒有吧。縱然在意識裡面你不會承認,但是你還是預測,你總會順利地逃過私刑的。
審判一旦開始,你就會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能騙得過的誠意,大叫一聲:判我死刑罷!而實際上,你不過是在單人牢房裡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直到科學的鑒定確認,該案僅僅屬於事故以後的屍體損毀。你說什麼,在你死後取走你的眼睛罷,別裝出一副相信自己死到臨頭的樣子罷,別再哄騙我了。我其實是個連死人眼睛都要的人。別來嘲笑這樣的殘疾人!」
在黑暗中,鷹四分明是很艱難地抬起了上身,把獵槍立在膝上,手搭板機,將槍口轉向我這邊來。那時候,我一直感到,怕要叫弟弟開槍打死了,可佔據我心靈的並不是弟弟突然間濫施強暴的罪犯形象,而是對他一再到危險的網羅裡面預備生路、苟延殘喘的做法產生的一種深切的蔑視。我全然沒有畏縮。見到那支槍和弟弟小小的黑腦袋在狂烈的呼吸下面晃個不停,我絲毫不覺得恐懼。


  
「阿蜜,你幹嘛這樣恨我?幹嘛總是對我這樣憎惡?」鷹四一邊想要透過黑暗,急不可耐地窺見我的表情,一邊軟軟地嘆息般詰問道:「阿蜜,你別是在知道了我對妹妹和你妻子干的事以前便憎惡我了罷?」
「憎惡?這不是個我如何感覺的問題,阿鷹。我只想談一個客觀的判斷。像你這種喜歡一輩子屈從于戲劇性幻象的人,要是不發起瘋來,那種危險的緊張情緒是不能持久的。想一想大哥,在戰場上或許他真是一個暴徒,可他一旦活着複員回家,卻立刻把這些忘得乾乾淨淨,輕鬆愉快地在日常生活裡恢復了沉穩的本性。


  
否則,大戰結束以後,暴力罪犯會在世界上氾濫成災的。曾祖父的弟弟,你最信得過他罷,他領導暴動,大肆殺伐,可最後,他的同志們橫遭屠戮,他隻身越過森林,流亡在外。你一定以為在這以後,他會投身于新的危險環境,繼續橫暴不仁,以使他自己這個暴徒正當化?可是你錯了。我讀過他寫的信。
他已經不再做一個暴徒,甚至在思想上也已經不再立志去領導暴動。他也沒幹過什麼自我懲罰的事。他只是忘卻了暴動的經驗,在平凡的市民生活中度過了晚年。為了讓心愛的侄子免除兵役,他用盡了纖細的心思,努力沒有奏效,侄子被迫去威海衛打仗,生死未卜,他又痛苦地牽掛勞神。
這位[[過去的]]暴動領袖,已經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其實,他也成不了什麼‘亡靈’,只是像頭羊一樣悄然死掉罷了。阿鷹,明天一早,你也別等什麼私刑處死了,去到山腳治一治手指的傷,讓他們把你抓起來,判個緩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後,就做個純粹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會裡來罷。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終都是毫無意義的。
你並不完全相信它。你已經不是讓這種英雄主義的幻想攪得熱血沸騰的年齡了,阿鷹。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黑暗當中獨自站起身,用腳試着踏板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階。鷹四在身後重又滿懷抑鬱地喊叫起來,我覺得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然而,我還是不曾感覺到別人的暴力帶給我的恐懼,只是感到心中厭惡的灼熱和遍體的疼痛,讓我無法忍受。
「阿蜜,你幹嘛這樣恨我?幹嘛總是對我這樣憎惡?我們可是根所家僅存的兩個兄弟呀!」
在上房裡,妻子正像朝鮮傳說中的那種吃人女妖一樣兩眼充血,茫然地獃視前方,只顧喝威士忌。拉門打開着,星男趴在桃子的身邊沉沉睡着,活像一隻累死的狗。我坐進妻子的視野裡,從她兩膝中間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並開始大咳起來。然而,妻子卻毫不注意我的存在,逕自在酣醉的洶湧波濤上面飄蕩。
我發現,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裡淚如泉湧,一直流到枯幹的面頰上去。不一會兒,倉房裡傳出了一聲槍響,那砰然的回聲直飛到夤夜的深林中間。我光着腳跑到前院,這時,第2聲槍聲又響了起來。隱士阿義從倉庫裡跳將出來,慌手慌腳地尋路逃跑,几乎和我撞個滿懷,我們面面相覷。
我站在台階的入口,向現在是燈火通明的二樓喊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