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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34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34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34,共526。
啊,我呀……鳥的恥辱感越來越強烈,臉色也就愈發紅,他眼噙淚水,祈望着能守護住自己的非洲旅行的夢想,能逃脫植物似的怪物嬰兒帶來的重負。但是,把這傾訴給醫生,鳥又產生了讓人捉住了醜陋動機的極其沉重的羞恥感。鳥絶望地垂下了像西紅柿一樣紅的臉龐。「你不希望讓孩子手術,恢復正常嗎?當然,大體恢復正常。」
鳥的身子一震,像自己身體最醜陋難看但快感敏鋭的地方,比如說睪丸的皺褶被一個溫柔的手指撫摸了一下。他臉色漲得更紅了,用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卑怯聲音說:「即使手術,恐怕長成正常孩子的希望也很微茫吧……」
鳥感到現在自己向卑劣的墮落之路跨出了第1步,感到卑劣的雪球已經開始滾動。並且毫無疑問他將沿著卑劣的墮落之路一往直前,他的卑劣的雪球也將越滾越豐滿。鳥預感到這將是難以避免的,因而再次全身顫慄。但即便在這一瞬間,他的熱切而含淚的眼睛也仍然在懇求着醫生。
「直接下手弄死嬰兒,這是不可以的呀。」醫生傲慢地反覆打量鳥,說。


  
「那當然……」鳥不禁打了個冷戰,像聽到什麼意外的話一樣急急忙忙地回答,但隨後他就覺察到,自己現在籌劃的心理騙局,一點也未矇騙住醫生。這是雙重羞辱,不過鳥並不想反駁醫生,不想改變自己的形象。
「你也是位年輕的父親了,你和我年齡差不多吧?」醫生龜似的頭向後轉動,瞥了一眼玻璃窗格這邊的其他幾位醫生、護士。鳥懷疑這醫生是不是在嘲弄自己,深感恐怖。他昏頭昏腦,喉嚨裡嚅囁着空洞而硬逞強的話:如果他嘲弄我,我就宰了他。但醫生其實是支持鳥的可恥卻熱切的願望的。
他唯恐別人聽到,用低低的聲音說:
「調整一下給嬰兒喂奶的量,試試看。有時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吧。這樣過幾天再看吧,如果嬰兒並不因此哀弱,也就只能手術了。」
「謝謝了!」鳥莫名其妙地嘆了口長氣說。
「不客氣。」醫生用讓鳥覺得是嘲弄自己的語調說,然後又轉回原來的語氣:「四、五天後請來看看,再怎麼著急,也別指望有什麼特殊的變化!」說完,便像吃了蒼蠅的青蛙一樣繃緊了堅硬的嘴唇。


  
鳥移開目光,低頭向醫生道謝,然後便奔向門口。護士的喊聲緊追過來:
「儘量快辦呀,入院手續!」
鳥像逃離犯罪現場似的,慌慌張張地在昏淡的走廊裡走着。走廊很熱。鳥這才感覺到特兒室是開着冷氣的。這是鳥今年夏天第1次遇到的冷氣。
鳥邊走邊悄悄擦拭羞恥的熱淚,可是,他的腦袋比周圍的空氣,比眼淚都要熱得多。鳥的身子不停地顫抖着,像病癒不久的人那樣腳底發虛。集體病房的窗子敞開着,牲口一般髒兮兮的患者,或躺或臥,無動于衰地目送着熱淚縱橫的鳥。走到與單人病房相連的拐角,鳥的眼淚發作停止了,但羞恥的感覺,卻像內障的硬結似的凝滯在他的眼底。
並且,不只是眼底,在他體內的各個地方,都結着這樣的硬結。羞恥感覺的癌。鳥感覺到了體內這些異樣物的存在,卻未能更多考慮。鳥的腦力已消耗殆盡。
一個單人病房的房門開着,鳥看到一位身材小巧的年輕姑娘赤身裸體地叉着雙腿站在那裡。姑娘的身子暈染着藍黑色的陰影,給人一種未發育成熟的印象。姑娘閃爍的目光調逗似地望着鳥,同時用左手抱著隆起小小乳房的狹仄的胸,右手則來加撫摩着平板的下腹,然後停留在自己的陰部,扯起陰毛,兩腳一點兒一點兒挪開,身後的光從叉開的腿間透過來,一瞬間,陰部浮現在光線裡,而她的手指,便非常優雅地沉到自己陰部的金色纖毛裡。鳥沒有時間等待這位色情狂姑娘達到高潮,就從門前走了過去,但他對她頗有一點兒近似喜愛的憐憫。
不過,在鳥羞恥的感覺四周,除他自己以外,不可能對其他的存在持續關心。當鳥快要走出迴廊的時候,那個寬皮腰帶和鍔皮錶帶的矮個子辯論家追了上來。他對鳥也一副昂然威懾的態度,一蹦一蹦地,似乎是想補償上身高的差距,與鳥並肩走着。然後,他仰起頭,望着鳥,扯着嗓子喊:
「你不鬥爭是不行的呀!不鬥爭的話,要鬥爭,鬥爭!」鳥只是默默聽著。
「鬥爭,和醫院方面的鬥爭呀!特別要和醫生鬥爭!我今天一直都在鬥爭,你聽見了吧?」
鳥想起了這位矮個子男人的新造詞「白便」,點了點頭。矮個子是想把鬥爭向有利於自己的方面推進才虛張聲勢,故意造出「白便」一類的詞的。
「我的孩子沒有肝臟,我要是不和醫院戰鬥,免不了被解剖的呀,哎呀,千真萬確!在大醫院,你要想事情順利,必須做好鬥爭的準備!老實巴交,老想討人喜歡,那是不行的喲。是這樣吧,陷于死境的病人像死人那麼老實,我們這些親人不能也那樣老實呀。鬥爭,鬥爭。就在這以前吧,我說過,如果孩子沒肝臟,請給加上人造肝吧。
要鬥爭,就必須研究戰術,所以我學了一些知識。事實上,因為聽說沒有直腸的孩子裝了人造肛門,所以我說,不可以考慮裝個人工肝臟嗎?比起肛門,肝臟不是更高尚嗎?我說。」
鳥們走到了醫院本部的正門門口。鳥感覺到了矮個子男人是想逗他笑,但不必說,他毫無發笑的心情。為了辯解自己的滿臉憂傷,他問:
「到了秋天能恢復嗎?」
「恢復?不可能,因為我的孩子本來就沒有肝臟!我只是為了鬥爭,只是為了把這座大醫院的兩千名職員當作敵人,挨個鬥爭。」矮個子男人臉上閃現着獨特的哀傷與弱者的威嚴神情,讓鳥頗受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