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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33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33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33,共526。
鳥低着頭,邊看自己汗津津的手掌邊想,總得想辦法找個不礙這些匆匆忙忙的護士們走路的地方。他覺得自己的手像濕漉漉的素色皮手套。而這時,鳥想起了他的兒子舉在耳邊的兩隻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樣,很大,手指很長。
鳥把自己的手藏到褲袋裏,然後,他向固執地和醫生爭論的矮小男人那邊看。那男人骨架貼著肉乾似的身體上,上身穿著一件過于肥大的開襟衫,開襟衫的第1個扣子敞開,袖子輓着;他的下身穿著一條燈籠褲。從衫襯露出的脖子、手腕,被陽光曬成淺黑色,並呈露着幾根青筋。身體素質不好,長期勞累過度的體力勞動者常見的皮膚和肌肉。
油膩蜷曲的頭髮,猥雜地粘在上寬下窄的鉢盂型大腦袋上;寬寬的額頭和遲鈍的眼睛,與臉龐上半部很不均衡的小小嘴唇和下顎。他應該不是一個純粹的體力勞動者,他無疑是中小企業勞心費神的負責人,同時又兼幹一些體力勞動。他扎着一條腹帶那麼寬的皮褲帶,腕上則圍着足以與褲帶匹敵的鱷魚錶帶。他努力貼到比他高二十釐米的醫生身旁。
那個矮個子男人讓人感覺非常好勝逞強,對言辭表情都像小官僚似的醫生,他一定要讓他莫然其妙的權威落地,從而一個勁兒地把事情朝對自己有利的方面推動。然而,有時他回頭看一下護士和鳥,那敏捷的眼神,又給人一種失敗主義者的印象,自認最終無法輓回頽勢的印象。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為什麼這樣,不清楚。意外事件吧。但作為事實來說,你的孩子沒有肝臟呀。大便是白的吧?大便是很白很白的吧?見到過別的這樣大便的孩子嗎?」醫生居高臨下,想把矮個子男人的挑戰輕輕駁回。
「小鷄雛呢,見到過拉白色糞便的。醫生,鷄一般來說也有肝吧,吃燒鷄的時候,肝兒,醫生。這麼說的話,小鷄雛是常有拉白屎的呀。」
「不是鷄雛,這是人,是孩子,你呀。」
「可是,拉白便的孩子真的那麼少見嗎?醫生。」
「請你不要用‘白便’這個詞,這會造成混亂的。」醫生憤憤地打斷他,「‘綠便’這樣的說法是有的,但‘白便’什麼的,是你隨意編造的詞,會引起混亂呀!」
「那麼,我就說是白色的大便吧。沒有肝髒的人都拉白色的大便,這我已經明白了。可是,凡是拉白色大便的孩子都一定要被判定為沒有肝臟嗎,醫生。」


  
「這已經解釋一百遍了吧。」醫生激憤的聲音聽起來像悲鳴。他本想沖矮個子男人冷笑,但他架着粗框厚眼睛的長臉僵硬硬的,最終只是嘴唇顫動着。
「我想再請教一次,醫生」,矮個子男人情緒穩定了下來,聲音很溫和,「沒有肝臟,這對我的孩子,對我,都不是樁小事,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是這樣吧?醫生。」
結果,醫生屈服了,他讓矮個子男人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取出病歷,開始給他解釋。現在,醫生的聲音,還有時爾提出疑問的矮個子男人的聲音,都專心致志地在他們之間來往,鳥無法聽到其中的意思。
於是,鳥把腦袋向他們那邊斜了斜側耳傾聽,這時,門哐噹開了,一個和鳥年齡相仿的白衣男人慌慌張張地來到他的身後。
「誰?腦疝嬰兒的家長」。他問,聲音又尖又細,像金屬的笛音一樣。
「是我,我是孩子的父親。」鳥回頭回答。
醫生反覆打量鳥。他的眼睛讓鳥聯想到烏龜。並且不只是眼睛,箱子形狀的顎,耷拉著皺紋的咽喉,都讓人聯想到烏龜。並且還不是天真的龜,而是粗暴凶惡的龜。
但他黑眼珠只是不動表情的小小一點兒,所以,在看起來近於一片白的眼睛裡,還讓人覺得蘊藏着單純和善良。
「你第1個孩子嗎?那可真夠糟心的了。」醫生又以怪訝的眼神看了看鳥,說。
「嗯。」鳥說。
今天基本沒什麼事兒,最近四五天內,腦外科醫生會來看看吧,我們醫院的副院長是這方面的權威。即使手術的話,不先讓他養好體力也不行。我們醫院腦外科患者非常多,所以,要儘量避免浪費做手術的時間。"
「要做手術嗎?」
「如果體力能經得住,就會給他動手術的吧。」醫生這樣理解鳥的猶豫。
「手術後,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樣成長嗎?昨天接生的醫院說,即使動了手術,孩子也只能像植物人似的活着。」鳥說。「植物人……」
醫生沒有直接回答,說了半截話就緘口不語。鳥看著醫生等着他下面的話,隨即鳥確確實實感到了自己的可恥的熱望被對方感覺到了。那是剛纔在醫院小兒科窗口聽到孩子還活着的時候,猶如可惡的水稻害蟲浮塵子猥集在鳥的心靈深暗處,強健旺盛地增殖並漸漸意涵明晰化了的熱望。我和妻子將被這個植物人似的怪物糾纏着度過一生,這將意味着什麼?這念頭再一次浮現到鳥的表層意識裡。
我無論如何,也必須逃離這個怪物!如果不這樣,我的非洲之旅將會怎樣?鳥被自我防衛的激情驅使,像是被嬰兒保育器裡那個怪物透過玻璃窗格盯住了似的渾身緊張。同時鳥又像自己肚中的蛔蟲一樣,羞恥而痛苦地感覺到自己深陷于極端利己主義之中。不禁全身滲汗,面龐赤紅。他的一隻耳朵全部麻木,只能聽到自己熱血流動的聲音,他的眼睛倒還清澈,又像被巨大的拳頭打擊了似的充滿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