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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180


作者:朱自清
頁數:180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80,共189。
有些國語教科書裡選得有我的文章,註解裡或說我是浙江紹興人,或說我是江蘇江都人 ——就是揚州人。有人疑心江蘇江都人是錯了,特地老遠的寫信託人來問我。我說兩個籍貫 都不算錯,但是若打官話,我得算浙江紹興人。浙江紹興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從進小學就 填的這個籍貫;直到現在,在學校裡服務快三十年了,還是報的這個籍貫。不過紹興我只去 過兩回,每回只住了一天;而我家裡除先母外,沒一個人會說紹興話。

我家是從先祖才到江蘇東海做小官。東海就是海州,現在是隴海路的終點。我就生在海 州。四歲的時候先父又到邵伯鎮做小官,將我們接到那裡。海州的情形我全不記得了,只對 海州話還有親熱感,因為父親的揚州話裡夾着不少海州口音。在邵伯住了差不多兩年,是住 在萬壽宮裡。萬壽宮的院子很大,很靜;門口就是運河。河坎很高,我常向河裡扔瓦片玩 兒。邵伯有個鐵牛灣,那兒有一條鐵牛鎮壓着。父親的當差常抱我去看它,騎它,撫摩它。 鎮裡的情形我也差不多忘記了。只記住在鎮裡一家人家的私塾裡讀過書,在那裡認識了一個 好朋友叫江家振。我常到他家玩兒,傍晚和他坐在他家荒園裡一根橫倒的枯樹幹上說著話, 依依不捨,不想回家。這是我第一個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記得他瘦得很,也許是 肺病罷?



  
六歲那一年父親將全家搬到揚州。後來又迎養先祖父和先祖母。父親曾到江西做過幾年 官,我和二弟也曾去過江西一年;但是老家一直在揚州住着。我在揚州讀初等小學,沒畢 業;讀高等小學,畢了業;讀中學,也畢了業。我的英文得力於高等小學裡一位黃先生,他 已經過世了。還有陳春台先生,他現在是北平著名的數學教師。這兩位先生講解英文真清 楚,啟發了我學習的興趣;只恨我始終沒有將英文學好,愧對這兩位老師。還有一位戴子秋 先生,也早過世了,我的國文是跟他老人家學着做通了的,那是辛亥革命之後在他家夜塾裡 的時候。中學畢業,我是十八歲,那年就考進了北京大學預科,從此就不常在揚州了。


  

就在十八歲那年冬天,父親母親給我在揚州完了婚。內人武鐘謙女士是杭州籍,其實也 是在揚州長成的。她從不曾去過杭州;後來同我去是第一次。她後來因為肺病死在揚州,我 曾為她寫過一篇《給亡婦》。我和她結婚的時候,祖父已死了好幾年了。結婚後一年祖母也 死了。他們兩老都葬在揚州,我家於是有祖塋在揚州了。後來亡婦也葬在這祖塋裡。母親在 抗戰前,兩年過去,父親在勝利前四個月過去,遺憾的是我都不在揚州;他們也葬在那祖塋 裡。這中間叫我痛心的是死了第二個女兒!她性情好,愛讀書,做事負責任,待朋友最好。 已經成人了,不知什麼病,一天半就完了!她也葬在祖塋裡。我有九個孩子。除第二個女兒 外,還有一個男孩不到一歲就死在揚州;其餘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曾在揚州老家住過多少 年。這個老家直到今年夏初才解散了,但是還留着一位老年的庶母在那裡。

我家跟揚州的關係,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於斯,死於斯,歌哭于斯」了。現在亡妻 生的四個孩子都已自稱為揚州人了;我比起他們更算是在揚州長成的,天然更該算是揚州人 了。但是從前一直馬馬虎虎的騎在牆上,並且自稱浙江人的時候還多些,又為了什麼呢?這 一半因為報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還有些別的道理。這些道理第一樁就是籍貫是無 所謂的。那時要做一個世界人,連國籍都覺得狹小,不用說省籍和縣籍了。那時在大學裡覺 得同鄉會最沒有意思。我同住的和我來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揚州人,自己卻因為浙江籍,不 去參加江蘇或揚州同鄉會。可是雖然是浙江紹興籍,卻又沒跟一個道地浙江人來往,因此也 就沒人拉我去開浙江同鄉會,更不用說紹興同鄉會了。這也許是兩棲或騎牆的好處罷?然而 出了學校以後到底常常會到道地紹興人了。我既然不會說紹興話,並且除了花彫和蘭亭外幾 乎不知道紹興的別的情形,於是乎往往只好自己承認是假紹興人。那雖然一半是玩笑,可也 有點兒窘的。

還有一樁道理就是我有些討厭揚州人;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小是眼光如豆,虛 是虛張聲勢,小氣無須舉例。虛氣例如已故的揚州某中央委員,坐包車在街上走,除拉車的 外,又跟上四個人在車子邊推着跑着。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人這些毛病。後來要 將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裡,商務印書館不肯,怕再閙出「閒話揚州」的案子。這當然 也因為他們總以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罵揚州人是會得罪揚州人的。但是我也並不抹煞揚 州的好處,曾經寫過一篇《揚州的夏日》,還有在《看花》裡也提起揚州福緣庵的桃花。再 說現在年紀大些了,覺得小氣和虛氣都可以算是地方氣,絶不止是揚州人如此。從前自己常 答應人說自己是紹興人,一半又因為紹興人有些戇氣,而揚州人似乎太聰明。其實揚州人也 未嘗沒戇氣,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麼多年漢民中學,不管人家理會不理 會,難道還不夠「戇」的!紹興人固然有戇氣,但是也許還有別的氣我討厭的,不過我不深 知罷了。這也許是阿Q的想法罷?然而我對於揚州的確漸漸親熱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