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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158


作者:朱自清
頁數:158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58,共189。
我和那兩個女學生出門沿著牆往南而行。那時還有槍聲,我極想躲入衚衕裡,以免危 險;她們大約也如此的,走不上幾步,便到了一個衚衕口;我們便想拐彎進去。這時牆角上 立着一個穿短衣的看閒的人,他向我們輕輕地說:「別進這個衚衕!」我們莫名其妙地依從 了他,走到第二個衚衕進去;這才真脫險了!後來知道衛隊有搶劫的事(不僅報載,有人親 見),又有用槍柄,木棍,大刀,打人,砍人的事,我想他們一定就在我們沒走進的那條胡 同裡做那些事!感謝那位看閒的人!衛隊既在場內和門外放槍,還覺殺的不痛快,更攔着路 邀擊;其泄忿之道,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區區一條生命,在他們眼裡,正和一根草,一堆 馬糞一般,是滿不在乎的!所以有些人雖倖免于槍彈,仍是被木棍,槍柄打傷,大刀砍傷; 而魏士毅女士竟死於木棍之下,這真是永久的顫慄啊!據燕大的人說,魏女士是于逃出門時 被一個衛兵從後面用有楞的粗大棍兒兜頭一下,打得腦漿迸裂而死!我不知她出的是哪一個 門,我想大約是西門吧。因為那天我在西直門的電車上,遇見一個高工的學生,他告訴我, 他從西門出來,共經過三道門(就是海軍部的西轅門和陸軍部的東西轅門),每道門皆有衛 隊用槍柄,木棍和大刀向逃出的人猛烈地打擊。他的左臂被打好幾次,已不能動彈了。我的 一位同事的兒子,後腦被打平了,現在已全然失了記憶;我猜也是木棍打的。受這種打擊而 致重傷或死的,報紙上自然有記載;致輕傷的就無可稽考,但必不少。所以我想這次受傷的 還不止二百人!衛隊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剝死人的衣服,無論男女,往往剝到只剩 一條袴為止;這只要看看前幾天《世界日報》的照相就知道了。就是不談什麼「人道」,難 道連國家的體統,「臨時執政」的面子都不顧了麼;段祺瑞你自己想想吧!聽說事後執政府 乘人不知,已將死屍掩埋了些,以圖遮掩耳目。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從執政府裡聽來的;若是 的確,那一定將那打得最血肉模糊的先掩埋了。免得激動人心。但一手豈能盡掩天下耳目 呢?我不知道現在,那天去執政府的人還有失蹤的沒有?若有,這個消息真是很可怕的!

這回的屠殺,死傷之多,過于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槍彈」,我們將何以間執別人 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執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殺之不足,繼之以搶劫,剝屍,這 種種獸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們國民有此無臉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 —這正是世界的恥辱呀!我們也想想吧!此事發生後,警察總監李鳴鐘匆匆來到執政府,說 「死了這麼多人,叫我怎麼辦?」他這是局外的說話,只覺得無善法以調停兩間而已。我們 現在局中,不能如他的從容,我們也得問一問:「死了這麼多人,我們該怎麼辦?」



  
1926323日作屠殺後五天寫完(原載1926329日《語絲》第72期)

悼何一公君①


  

①何一公,即何鴻烈,清華學生,時任《清華周刊》總編輯,浙江溫州人,「凡愛 國運動,靡不參與」,1926年「三一八」慘案中受傷,同年12月上旬舊傷復發,1230日逝世。——編者

一公初病的一禮拜,有一天,他的同鄉夏君匆匆地和我說:「一公病了;他請你給周刊 幫忙。」那時我正要上課,不曾詳問病情;以為總不過是尋常的病罷了。到了那禮拜六的傍 晚,李健吾君因事找我,由他的稿子說到一公的病;我才知道一公的病很厲害,不過那兩日 已好些了。我和健吾約了晚飯後去看他。晚飯後我到醫院去時,聽差告訴我他已搬到協和醫 院去了。這使我吃了一驚,因為總是病又厲害了才到協和去的!我於是想下一個禮拜六進城 去看他;那裡知道他到禮拜四便和我們撒手了!禮拜日的早上,我卻去參加他的殯式,這真 如做夢一般。

一公逝世的消息,是禮拜四那晚上,李惟果君在圖書館樓上告訴我的。那時我剛從一個 宴會回來,正在圖書館檢書;李君突然跑來和我說:「先生,你知道何鴻烈已死了?」我怔 了一怔,覺得人間哀樂,真不可測,黯然而已。李君說他們這一級很不幸,周明群君之後, 又弱了一個;而且兩個都很不錯!他說他們同級前回議紀念冊事,大家說將這本紀念冊「致 獻」于周明群君;並說這該是最後的可以「致獻」的一個人了。誰知道還有何君呢?李君又 說,一公初病時,他去看他,曾和他開玩笑道:「一公先生病了;幾時死?我們好預備輓聯 與祭文。」一公也笑道:「好,你快預備吧。」這些也竟都成了讖語,真是夢想不到的。

一公的死,誰也夢想不到的!便是他自己病着時,也想不到的!舉殯那一天,他的同鄉 葉君告訴我,他不曾有一句遺言;他們曾幾次試探,他始終沒有覺得似的。他,一個活潑潑 的少年,哪裡會想到他竟要和死神見面呢?他真是一個活潑的人,又是一個極和藹的人。他 的死,凡相識的都同聲悼惜;我想他是會被人常常記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