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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159


作者:朱自清
頁數:159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59,共189。
一公最會談話。前年暑假後,我初到清華,同學中第一個來和我談話的是他,我第一個 認識的同學也是他。這因他是溫州人,而我在溫州教過書,所以我一到他就來看我。那是一 個晚上;我們足談了兩個鐘頭。所談的題目,我已不能記起,大約牽連得很遠的。我只記着 他的話和他談話的神氣都是很有趣的。以後他還和我長談過一兩回。有一回,孫春台君到清 華來畫菊花,住了一禮拜。他和一公也是朋友。一公晚上常來找他談話;我只記得有一回他 談到兩點鐘才回宿舍去。第二天春台告訴我,他談的是戲劇與政治,他將來所要專攻的,也 就是這兩科,他愛好戲劇,我是早知道的;他有志於政治,我是這回才曉得的。但他平常談 話,實在是說到戲劇時多。

他的愛好戲劇,愛好文學,似乎過於政治;我總是這樣想。這由同學給他的「莎士比 亞」的評號可以證明。他對於戲劇真是熱心。他編過幾種劇本,但我沒有細看過;我在前年 本校國慶慶祝會中,看過他編撰兼導演的一個戲。他後來雖謙遜着說不好,我覺得實是不錯 的。他對於本校的演劇,有種種計劃;因缺乏幫助,都還未能實現。但李健吾君告我,一公 病前還和他說,在最近的期間內,一定要演一回戲。現在是什麼都完了!一公論戲劇,論文 學,常有精警的話。去年暑假回南,我和他同船。有一晚,我們都在憑欄看月:月是正圓 時,銀光一片;下面是波濤澎湃,浪花不時地卷上,打得我們身上都濕了。一公和我談論自 然與創作;他的話都是很有份量的。



  
李惟果君告我,一公病前和他談起最近的計劃:說畢業後打算和他的未婚夫人去法國住 兩年;一九二九年回國應本校第一次留美公開考試,再到美國去。他的計劃與志願都好,但 現在只是「虛空的虛空」罷了。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一公殮時,面上似乎還帶著生時的微 笑,我們知道他現在又怎麼想呢?

(原載1927114日《清華周刊》何君鴻烈士紀念冊。)


  

哪裡走

吳萍郢火慄四君近年來為家人的衣食,為自己的職務,日日地忙着,沒有坐下閒想的工夫;心裡似乎什 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萍見面時,常嘆息於我的沉靜;他斷定這是退步。是的,我有 兩三年不大能看新書了,現在的思想界,我竟大大地隔膜了;就如無源的水一樣,教它如何 能夠滔滔地長流呢?幸而我還不斷地看報,又住在北京,究竟不至于成為與世隔絶的人。況 且魯迅先生說得好:「中國現在是一個進向大時代的時代。」無論你是怎樣的小人物,這時 代如閃電般,或如游絲般,總不時地讓你瞥着一下。它有這樣大的力量,決不從它巨靈般的 手常中放掉一個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脅。大約因為我現在住着的北京,離開時 代的火焰或漩渦還遠的緣故吧,我還不能說清這威脅是怎樣;但心上常覺有一點除不去的陰 影,這卻是真的。我是要找一條自己好走的路;只想找着「自己」好走的路罷了。但哪裡走 呢?或者,哪裡走呢!

我所徬徨的便是這個。

說「哪裡走?」是還有路可走;只須選定一條便好。但這也並不容易,和舊來所謂立志 不同。立志究竟重在將來,高遠些,空泛些,是無妨的。現在我說選路,卻是選定了就要舉 步的。在這時代,將來只是「浪漫」,與過去只是「腐化」一樣。它教訓我們,靠得住的只 是現在,內容豐富的只是現在,值得拚命的只是現在;現在是力,是權威,如鋼鐵一般。但 像我這樣一個人,現在果然有路可走麼?果然有選路的自由與從容麼?我有時懷疑這個 「有」,於是乎悚然了:哪裡走呢!舊小說裡寫勇將,寫俠義,當追逼或圍困着他們的對手 時,往往斷喝一聲道,「往哪裡走!」這是說,沒有你走的路,不必走了;快快投降,遭擒 或受死吧。投降等也可以說是路,不過不是對手所欲選擇的罷了。我有時正感着這種被迫 逼,被圍困的心情:雖沒有身臨其境的慌張,但覺得心上的陰影越來越大,頗有些惘惘然。

三個印象我知道這種心情的起原。春間北來過上海時,便已下了種子;以後逐漸發育,直至今 日,正如成蔭的大樹,根株蟠結,不易除去。那時上海還沒有革命呢;我不過遇著一個電車 工人罷工的日子。我從寶山路口向天后宮橋走,街沿上擠擠挨挨滿是人;這在平常是沒有 的。我立刻覺着異樣;雖然是晴天,卻像是過着梅雨季節一般。後來又坐著人力車,由二洋 涇橋到海寧路,經過許多熱閙的街市。如密雲似的,如波浪似的,如火焰似的,到處擾熱攘 攘的行人;人力車得委婉曲折地穿過人叢,拉車的與坐車的,不由你不耐着性兒。我坐在車 上,自然不要自己掙扎,但看了人群來來往往,前前後後,進進退退地移動着,不禁也暗暗 地代他們出着力。這頗像美國式足球戰時,許多壯碩的人壓在一個人身上,成了肉堆似的; 我感着窒息一般的緊張了。就是那天晚上,我遇著郢。我說上海到底和北京不同;從一方面 說,似乎有味得多——上海是現代。郢點點頭。但在上海的人,那時怕已是見慣了吧;讓諦 知道,又該說我「少見多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