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靈魂甘泉,自由閱讀廣場

帳號    


朱自清散文    P 149


作者:朱自清
頁數:149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49,共189。
現在讀書人可也認真的在乎東西了,而且連實用品都一視同仁了。這兩年東西實在漲得 太快,電兔兒都追不上,一般讀書人吃的穿的漸漸沒把握;他們雖然還在勉力保持清德,但 是那種達觀卻只好暫時擱在一邊兒了。於是乎談煙,談酒,更開始談柴米油鹽布。這兒是第 一回,先生們和太太們談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煙越抽越壞,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 戒了——將來收藏起煙斗煙嘴兒當古玩看。柴米油鹽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點兒,少消費點 兒。什麼都愛惜着,真做到了「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這些人不但不再是痴聾的阿家 翁,而且簡直變成克家的令子了。那愛美的雅癖,不用說也得暫時的撂在一邊兒。這些人除 了職業的努力以外,就只在柴米油鹽布里兜圈子,好像可憐見兒的。其實倒也不然。他們有 那一把清骨頭,夠自己驕傲的。再說柴米油鹽布里也未嘗沒趣味,特別是在現在這時候。例 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鹽有公賣處,便宜那麼多;今天知道了王老闆家的花生油比張老闆的每 斤少五毛錢;今天知道柴漲了,幸而昨天買了三百斤收藏着。這些消息都可以教人帶著勝利 的微笑回家。這是掙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夠在柴米油鹽布里找着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 一角度下,這也是達觀或雅癖哪。

讀書人大概不樂意也沒本事改行,他們很少會搖身一變成為囤積居奇的買賣人的。他們 現在雖然也愛惜東西,可是更愛惜自己;他們愛惜東西,其實也只能愛惜自己的。他們不用 說愛惜自己需要的柴米油鹽布,還有就只是自己箱兒籠兒裡一些舊東西,書籍呀,衣服呀, 什麼的。這些東西跟着他們在自己的中國裡流轉了好多地方,幾個年頭,可是他們本人一向 也許並不怎樣在意這些舊東西,更不會跟它們親熱過一下子。可是東西越來越貴了,而且有 的越來越少了,他們這才打開自己的箱籠細看,嘿!多麼可愛呀,還存着這麼多東西哪!于 是乎一樣樣拿起來端詳,越端詳越有意思,越有勁兒,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 樣親熱才好。有了這些,得閒兒就去摩挲一番,盡抵得上逛舊貨鋪,地攤兒,也盡抵得上喝 一回好酒,抽幾支好煙的。再說自己看自己原也跟別人看自己一般,壓根兒是窮光蛋一個; 這一來且不管別人如何,自己確是覺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賣行,有的是,暴發戶的買 主有的是,今天拿去賣點兒,明天拿去賣點兒,總該可以貼補點兒吃的穿的。等賣光了,抗 戰勝利的日子也就到了,那時候這些讀書人該是老脾氣了,那時候他們會這樣想,「一些身 外之物算什麼哪,又都是破爛兒!咱們還是等着逛書店,舊貨鋪,地攤兒罷。」



  
(原載1942年《抗戰文藝》)


  



我生平怕看見乾笑,聽見敷衍的話;更怕冰擱着的臉和冷淡的言詞,看了,聽了,心裡 便會發抖。至于慘酷的佯笑,強烈的揶揄,那簡直要我全身都痙攣般掣動了。在一般看慣、 聽慣、老于世故的前輩們,這些原都是「家常便飯」,很用不着大驚小怪地去張揚;但如我 這樣一個閲歷未深的人,神經自然容易激動些,又痴心渴望着愛與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變 態。平常人可以隨隨便便過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惱,減卻了好些「生 力」。——這真所謂「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過北火車站附近。馬路上橫躺着一個人:微側着拳曲的身子。臉被一破蘆葦遮 了,不曾看見;穿著黑布裌襖,垢膩的淡青的襯裡,從一處處不規則地顯露,白斜紋的單 袴,受了塵穢底沾染,早已變成灰色;雙足是赤着,腳底滿塗著泥土,腳面滿積着塵垢,皮 上卻縐着網一般的細紋,映在太陽裡,閃閃有光。這顯然是一個勞動者底屍體了。一個不相 干的人死了,原是極平凡的事;況是一個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勞動者呢?所以圍着看的雖有十 餘人,卻都好奇地睜着眼,臉上的筋肉也都冷靜而弛緩。我給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為我 的老脾氣,終於茫漠地想著:他的一生是完了;但於他曾有什麼價值呢?他的死,自然,不 自然呢?上海像他這樣人,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死的,知道一日裡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 界呢?……這不免引起我對於人類運命的一種杞憂了!但是思想忽然轉向,何以那些看閒 的,于這一個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們的兄弟,朋友,或相識者,他們將必哀 哭切齒,至少也必驚惶;這個不識者,在他們卻是無關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 無關得失麼?「叫天子一聲叫」,尚能「撕去我一縷神經」,一個同伴悲慘的死,果然無關 得失麼?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極少極少的所謂得失相關者顧唸著,豈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 麼?狹隘,孤寂的人間,哪裡有善良的生活!唉!我不願再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