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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P 292


作者:作者群
頁數:292 / 319
類別:白話散文

 

白話散文集粹

作者:作者群
第292,共319。
寫到這裡,我几乎忘記是在對你說話了。我有許多題外話要對你說,現在就揀要緊的順便在這兒說了吧,免得回頭又要忘掉。假如你想把這件事編成一篇 小 說──如果這材料有編成小說故可能──你必須想一種種方法把許多空白填補起來,必須設法使它結構嚴密。我的意思是說,我這裡所寫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報告,而且有些事情是我所不能完全知道的,有些情節,就連那個告訴我這事情的人也不甚清楚,我把這些都留給你的想象去安排好了。
我缺乏想象,而且我也不應當胡亂去揣度,更不必向你專瞎說。譬如這個女戲子─一我還忘記告訴你,這女人在那姓秦的家裡是被人當面呼作「女戲子」的,除卻那個姓秦的男子自己─一譬如她回到鄉下的父親家裡的詳細情形,以及她在父親家裡度過兩年之後又如何回到了秦姓家裡等經過,我都沒有方法很確實地告訴你。但我願意給你一些提示,也許對你有些好處。那個當面向我告訴這事情的人談到這裡時也只是說:
「多奇怪!她回到父親家裡竟是非常安靜,她在艱苦忍耐中度日子,她把外人的嗤笑當作聽不見。再說那位二姨奶奶和無主張的少爺呢,時間在他們性情上給了不少變化,他們沒有兒子,他們還在盼着。了姨奶奶當初最恨女戲子,時間也逐漸減少了她的厭恨。當然,少爺私心裡是不能不思念那個女戲子的,而且他們又不能不想到那女戲子是兩千塊錢的交易品。
種種原因的湊合,隔不到兩年工夫,女戲子又被接到X 城的家裡來了。你猜怎樣?你想她回來之後人家怎樣看待她?」我被三番兩次地追問着。「二姨奶奶肯允許把女戲子接回來已經是天大的怪事了,接了來而又施以虐待而且比從前更虐待得厲害,彷彿是為了給以要命的虐待而才再接回來似的,才真是更可怪的事情呢!像二姨奶奶那樣人真無理可講!」


  
總之,這次戲子是又被接到秦家來了。初回來時也還風平浪靜,但過不到半月工夫,便是舊恨添新恨,左一個「女戲子」右一個「女戲子」地罵著,女戲子便又恢復了奴隷不如的生活。一切最辛苦最齷齪的事情都由她來作,然而白日只吃得一碗冷飯,晚上卻連一點燈火也不許點。男主人屈服在二姨奶奶的專橫之下,對一切事情都不敢加一句可否,二姨奶奶看透了這個女戲子的弱點──她忠厚,她忍耐,於是便儘可能地在她的弱點上施以橫暴。
可憐這個女戲子不接近男人則已,一接近到男人便是死灰復燃,她又在做着好夢,她知道她還年輕,她知道她還美麗,她仍希望能從自己身上結出一顆果子來。希望與痛苦同時在她身上鞭打着,她的身體失掉了健康,她的腦字也失掉了主宰。女人身上特有的一個血的源泉已告枯竭,然而她不知道這是致命的病症,卻認為這是自己身中含育了一顆種子的徵候。她瘋了。
她看見人家的小孩子便招呼「我的兒子」,又常常如白晝見鬼般說她的兒子在外邊叫娘。你知道當年我們賃居的那人家是有一個小孩子的,這便是她拿着點心糖果等曾到我們那住所去的原因了。她把那個小孩子當作她的兒子,於是惹得我們的房東太太笑罵不得。假設我們當時不曾離開那個住所,我們一定可以看見那女戲子幾次,說不定我們還能看見她的下場呢。


  
是柳葉桃開花的時候。
這秦姓人家有滿院子柳葉桃。柳葉桃開得正好了,紅花襯着綠葉,滿院子開得好不熱閙。這些柳葉桃是這人家的前一世人培植起來的,種花人謝世之後,接着就是這家業的衰謝。你知道,已經衰落了的人家是不會有人再培植花草的,然而偏偏又遇到了這麼一個女戲子,她愛花,她不惜勞,她肯在奴隷生活中照顧這些柳葉桃。
她平素就喜歡獨自在花下坐,她腦子失掉了正常主宰時也還喜歡在花下徘徊。這時候家庭中已經沒有人理會她了。她每天只從廚房裡領到一份冷飯,也許她不俄,也許餓了也不吃,卻一味用兩手在飯碗裡亂攪。她有時候出門找人家小孩叫「我的兒子」,有時候坐在直己屋裡說鬼話,有時竟自己唱起戲來了─一你不要忘記她是一個已經成名的花衫──她詛咒她自己的命運,她埋怨那個秦姓的男子,她時常用了尖鋭的聲音重複唱道:
王公子,一家多和順,
我與他露水夫妻─一有的什麼情……
其餘的時間便是在柳葉桃下徘徊了。她在花下嘆息着,哭着,有時苦笑着,有時又不斷地自言自語道:
「柳葉桃,開得一身好花兒,為什麼卻永不結一個果子呢?……」
她常常這樣自己追問着。她每天把新開的紅花插了滿頭,然後跑到自己屋裡滿臉涂些脂粉,並將自己箱籠中較好的衣服都重重疊疊穿在身上,於是兀自坐在床上沉默去了。她會坐了很久的時間沒有聲息,但又會忽然用尖鋭的聲音高唱起來。有時又忽然顯出恐懼的樣子,她不斷地向各處張望着,彷彿唯恐別人看見似的,急急忙忙跑到柳葉桃下,把頭上的花一朵一朵摘卸下來,再向花枝上連綴,意思是要把已波折掉的花朵再重生在花枝上,她用顫抖的手指纏着,接着,同時又用了痴獃的眼睛向四下張望着。
結果是弄得滿地落花,連枝上的花也變成枯萎了,而自己還自言自語地問着:
「柳葉桃,開得一身好花兒,為什麼卻結不出一個果子呢?……」
她一連七八日不曾進食,卻只是哭着,笑着,摧折着滿院子的柳葉桃。最後一日,她安靜下去了,到得次日早晨才被人發現她已安睡在自己床上,而且永久不再醒來了,還是滿面脂粉,一頭柳葉桃的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