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沒影,珠蚌剖胎,一天涼意,滿地流波。 比及夢霞醒時,已月移花影上欄桿矣。 壁上時鐘正叮噹敲十下。 月光從窗罅透入帳中,照衾枕上花紋盡現。 時覺寒氣驟加,夢霞深深擁被,方擬重續殘夢,忽聞隱隱有嗚咽之聲,不知何自而至。 夢霞大驚異,倦眼朦朧,豁然清醒。 側耳靜聆,細察其聲浪所傳出之方向,則決其為來自窗外者。 哭聲幽咽,悽悽切切,若斷若續,聞之令人惻然心動。 夢霞驚定而怖,默揣此地白晝尚無人跡,深夜何人來此哀哭?嗚呼,噫嘻!吾知之矣,是必梨花之魂也。 彼殆感余埋骨之情,于月明人靜後來伴余之寂寞乎?閱者諸君,此不過夢霞之理想,實亦事實上所決無者也。 夢霞膽驟壯,急欲起而窺其究竟。 披衣覓履,躡行至窗前,露半面于玻璃上,向外窺之。 瞥見一女郎在梨樹下,縞裳練裙,亭亭玉立。 不施脂粉,而豐致娟秀,態度幽閑,凌波微步,飄飄欲仙。 時正月華如水,夜色澄然,腮花眼尾,了了可辨,是非真梨花之化身耶?觀其黛蛾雙蹙,撫樹而哭,淚絲界面,鬟低而纖腰欲折。 其聲之宛轉纏綿,悽清流動,如孤鸞之啼月,如雛雁之呼群,一時枝上棲禽,盡聞聲而驚起。 哭良久,忽見女郎以巾拭淚,垂頸注視地上,狀甚驚訝。 旋迴眸四矚,似已見新冢上之碑識,纖腰徐轉,細步行來。 既至冢前,遽以纖掌摩撫碑文,點首者再。 繼巡視冢前一週,又低眉沉思半晌,而哭聲又作矣。 此次之哭,比前更覺哀痛,嗚嗚咽咽,凄人心脾,與顰卿之哭埋香冢,誠可謂無獨有偶。 此時夢霞與女郎之距離,不過二三尺地。 月明之下,上面鬢角眉尖,下而襪痕裙褶,無不了然于夢霞之眼中,乃二十餘絕世佳人也。 夢霞既驚其幽艷,復感其癡情,又憐其珊珊玉骨,何以禁受如許夜寒,一時魂迷意醉,腦海中驟呈無數不可思議之現象。 忽聞錚然一聲,夢霞如夢初醒,蓋出神之至,不覺以額觸玻璃作聲也。 再視女郎,則已不見,惟有寒風惻惻,涼月紛紛,已近三更天氣矣。 無可奈何,乃復就枕。 此夜之能安睡與否,則夢霞未以告作書者,以意度之,固當爲夢霞誦《關睢》三章耳。 咄咄,女郎何來?女郎何哭?哭又何以哀痛至?是哭花耶?哭冢耶?抑別有所苦耶?吾知女郎殆必與梨花同其薄命,且必與夢霞同具癡情。 其哭也,借花以哭己耳。 嗚呼!夢霞幸矣,茫茫宇宙,固尚有與之表同情而賠淚者乎!瀟湘沉恨,萬劫不消;頑石回頭,三生可證。 蓋此夜之奇逢,即夢霞入夢之始矣。 閱者諸君亦知此女郎果為何如人乎?女郎固非梨花之魂,乃梨花之影也。 此薄命之女郎與多情之夢霞,皆為是書中之主人翁,欲知女郎之來歷,當先悉夢霞之行蹤。 夢霞姓何名憑,別號青陵恨人,籍隸蘇之太湖。 其生也,母夢彩霞一朵,從空飛下,因以夢霞為字。 家本書香,門推望族,父某為邑名諸生,生女一、子二,長字劍青,次即夢霞也。 夢霞以生有夢異,父母尤鍾愛之。 雙珠雙璧,照耀門楣,親友咸嘖嘖忻羨。 夢霞幼時,冰神玉骨,頭角嶄然,捧書隨兄,纍纍兩■,小時了了,譽噪神童,長更盤盤,人呼才子。 其父每顧夢霞而喜曰:「得此佳兒以娛晚景,世間真樂無過於是。 」父本淡於功名,且以夢霞非凡品也,不欲其習舉子業、入名利場。 夢霞乃得專肆力于詩古文辭,旁覽及夫傳奇野史,心地為之大開。 而於諸書中尤心醉於《石頭記》,案頭枕畔頃刻不離。 前生夙慧,早種情根;少小多愁,便非幸福。 才美者情必深,情多者愁亦苦。 《石頭記》一書,弄才之筆,談情之書,寫愁之作也。 夢霞固才人也、情人也,亦愁人也。 每一展卷,便替古人擔憂,為癡兒叫屈。 鶯春雁夜,月夕風晨,不知為寶、黛之情摯緣慳,拋卻多少無名血淚,而於黛玉之葬花寄恨、焚稿斷情,尤深惜其才多命薄,恨闊情長。 時或咄咄書空,悠然遐想,冀天下有似之者。 書窗課暇,嘗戲以書中人物,上自史太君、下至傻大姐,各綜其事蹟,系以一詩,筆艷墨香,銷魂一世。 其昵友某見之曰:「癡公子幾生修到,君有忻慕心,以是因果,恐將跌入大觀園裡,受諸苦惱去也。 」夢霞知其諷己,一笑置之。 噫!孰知不數年而其友之言果驗,一紙淚痕,竟為情券耶。 十年蹭蹬,蹋落霜蹄,一卷吟哦,沉埋雪案。 夢霞雖薄視功名,亦曾兩應童試,皆不售,抑鬱無聊,空作長沙之哭。 適值變法之際,青年學子咸棄舊業、求新學,負芨擔簦,爭先恐後。 夢霞亦於此時,別其父母,肄業于兩江師範學校,卒以最優等畢業,時年已及冠矣。 姊適弘農楊氏,早賦于歸;劍青亦已授室,行抱子矣。 父母欲即為夢霞卜婚,藉了向平之願。 夢霞殊不願,問其故,則不答。 固問之,則泫然欲涕。 父母疑有外遇,遍偵其同學,莫得端倪,心竊異之。 不知夢霞之心事固有難以告人者,顧影自憐,知音未遇,佳人難再,魂夢為勞,一片癡心,欲得天下第一多情之女子而事之,不敢輕問津于桃源俗艷。 蓋此乃畢生哀樂問題,原非可以草草解決者也。 第3頁完,請繼續下一頁。喜歡 翰林院 inspier.com 作品,請記得按讚、收藏及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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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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