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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97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97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97,共526。
痛風發作時,兒子才剛剛升入中學的殘疾兒班級。當時他的個頭和體力都不如我,我的左腳拇指關節處腫得通紅,連一張床單的重量都承受不了,所以晚上只好不蓋任何東西睡覺。有時晚上不喝酒,也能睡着,白天也是這個姿勢躺在沙發上。去廁所時,一條腿着地,另一條腿弔在半空,艱難地走過去,每天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這些都給義么留下深刻的印象。
兒子想方設法幫助無力的父親。過走廊時,我不得不忍受脛骨的劇烈疼痛,兒子小步跑到我身邊,就像牧羊犬在追趕走散的山羊一樣。有一次他那肥胖笨重的身體壓在我那只痛風的腳上,我「啊」的一聲尖叫起來,痛苦萬分。然而當我看到兒子畏縮的模樣,彷彿覺得自己平日是一個粗暴地打他的父親。
這種念頭像一塊傷痕,深深印在我的心中。痛風每天都在無聲地發作,兒子五指略微彎曲着,撫摩我那只腫得紅通通的拇指關節,他用另一支手支撐着身體,使得身體不向前傾倒下去,正對著我的腳說:「好腳,沒事嗎?真是好腳呀!」
我想了一會兒後,對妻子說:「對義么來說,連自己都知道父親死了,事情難道不是這樣嗎?義么確實非常壞,做了壞事,可是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義么好像認為死去的人還能回來。如果看到這一點,再注意觀察的話,就能明白他之所以這麼想的原因。只不過是義么不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罷了。在兒童時代,我自己好像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總之,我出去旅行,老也不回來,義么就想到我死後的情景,這不是很自然嗎?父親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在他的感情體驗中,這跟死是一回事。


  
那次雖說是玩遊戲,可是連母親也要扔下自己跑掉,義么當然會火冒三丈啦。遊戲是現實生活的樣板,對孩子來說更是如此。他拿菜刀的姿式,在我看來那是用來防衛,舉着菜刀,窺視窗帘的外面,實際上,他是想在父親死後,承擔起保護家人戒備外敵的責任呀,我總覺得是這麼回事。」
接下來,我沒有再對妻子說話,而是默默在想,「在我死後,兒子站在自己的角度,切實感覺到將會發生的事情,而且身為父親的我,遲早無法逃脫死亡,在我死後,兒子對於自己同世界、社會、人類之間的關係,沒有膽怯,也沒有消極懶惰,他不正是在做必要的準備嗎?」


  
我死後,決不讓兒子在人生之路上迷失方向,用他能理解的語言,寫一部有關世界、社會、人類完備的指導手冊,可實際上,我能寫出來嗎?不用說,我已經意識到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儘管如此,我想還是應該努力為兒子寫一本定義集。當然不光是為義么,也是想重新洗刷、鼓舞我自己,寫一部有關世界、社會、人類的定義集。通過痛風的體驗,我已經將腳的定義告訴了兒子,也是根據他的接受情況,我才能理解「好腳」的含義。藉著在這次旅行中萌發出來的熱情,我準備集中精力讀一讀布萊克文集,同時,不是也可以寫寫有關世界、社會、人類的定義集嗎?這次,我先不考慮寫讓兒子和他的朋友們所能理解的文章,而是按自己目前切實理解到的要點寫這本定義集,可是根據什麼樣的經驗把文章寫出來呢?通過寫這部小說,我是多麼希望告訴那些堅強而純潔的靈魂……
我有一個理想,曾把它寫到文章中去。在我死時,我身上積累的一切經驗全部流進兒子那顆純潔的心中。如果實現了這一理想,當兒子把我的一把骨灰埋到地裡之後,將開始讀我寫的定義集。當然,這不過是孩子式的幻想,想到我死之後,生活在今世的兒子將經受磨難,或許我將從各種途徑中求得救助,開始寫這本定義集……
給「河」下定義的方法,跟我和兒子一起給「好腳」下定義一樣,的確也曾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是多麼簡潔明了呀,H先生几乎沒有用語言就下了定義。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和年長的作家H先生一起乘飛機從新德里出發往東走,當飛機飛到孟加拉上空時,在一片黃褐色的沃野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河,像倒扣針縫上的深痕。
H先生好像一直在睡覺,可這時他突然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說明他並沒有睡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抬手指了一下密封窗的下方。只一瞬間,他就又靠在放倒的椅背上,重又閉上了眼睛。我把頭伸到H先生膝蓋上方,凝望着窗下。H先生的這句話, 或者是他的態度鼓舞了我,登機前,我覺得我和H先生出現了對立情緒,事情終於得到和解
恰好在這個時候,飛機俯衝盤旋,滿眼都是奔騰的河,不愧是印度之河,一條真正的河。我曾認為四國的森林山谷間流淌的那條清澈的河才是真正的河。這次,我頭腦中又多了一個真正的河的概念。河水比褐色的原野稍淺一點, 看不出在往何處流,肯定是奔向黃褐色的大海。
剛纔只是H先生的手腕和手指輕輕地動了一下,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嘴唇動了一下,似乎在說「河」,我認為這個動作本身就是對「河」下的最好的定義。這同我們登機前發生的那件事一樣,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我和H先生乘噴氣式飛機橫穿印度大陸的那天, 和印度人一起等了十個小時飛機,人群中只有我倆是日本人。這段時間他對我說話時,只是嘴唇稍微動了一下,我們到機場不久,他指着《國際先驅論壇》報的一條消息問我:「想讀這個嗎?」還有剛纔我們在出租汽車裡時,他給我講述「弄髒眼鏡」的故事,以及他說「河」時,都只說了很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