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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94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94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94,共526。
走出站台,攝製組的人正往旅館搬器材,我利用這段時間,在車站的書店裡發現了一本「牛津大學學報」出版的威廉·布萊克全集,於是買了下來。那天晚上,時隔幾年,不,應該是時隔十幾年,我又一次集中精力開始讀布萊克的書。一開始我翻到的那頁上寫着:「爸爸!爸爸!你要到哪兒去呀?啊,請不要走得那麼快,請對我說話, 爸爸, 否則, 我就成迷路的孩子了」 。最後一行的原文是:「orelse i shall be lost」。
剛纔說到時隔幾年,我意識到實際上豈止是幾年,仔細回顧一下,那是在十四年前,我譯出這段詩。說起來,最近我常常有跟過去一樣的體驗
身為爸爸的我,為了超越自己和殘疾兒子關係轉折期的危機,我試着在小說裡譯出這句話。在詩人的世界裡,我曾被這種特殊的方式所影響,並又一次被吸引,我將走向布萊克,這完全是因為我再次感到轉折期的危機來到我和兒子之間。否則,我為什麼能如此強烈地感到勞裡的or i am lost 我完了 和布萊克的or else i shall be lost或者其他的我將要完蛋了有直接聯繫呢?在法蘭克福的旅館裡,我好幾次關掉床邊的燈,可還是不能入睡,又毫無頭緒地回想起布萊克。
在這本書的紅色封皮上,畫着一個快要死去的黑色裸體男人。


  
兒子出生時頭蓋骨畸型,不久我寫小說時引用了布萊克的一行詩。現在,我感到很奇怪,年輕時代我讀過的書不多,可為什麼布萊克竟能如此深藏在我的記憶中呢?在《出埃及記》中以強烈要求在經濟和社會上實行保守主義為主題,他也曾談到自己對版畫的理解。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Ds cradle than nurseunacted desires……」 二十年前我在小說中把這句話翻譯成:「還是把嬰兒扼殺在搖籃裡,比起要培養還沒萌發出的慾望來……」
我在文章一開始就談到《天真之歌》中《迷茫的少年》裡的那後半句話,後一半是:「漆黑之夜,父親不在身旁,孩子被露水打濕,陷入泥濘,他嚎淘大哭,霧在飄蕩。」
三月底,傍晚時分法蘭克福就開始起霧了。再過一、二個星期就要到復活節了,對於人們翹首盼望,隆重慶祝的這個歐洲民間節日,以前我只是在觀念上有所瞭解,這次我將理解到死和再生緊密相連的那種奇特思想的根源。不眠之夜,我佇立在窗前俯視,街道兩旁巨大的橡樹還沒有發芽,只有街燈映在黑色的樹幹上,一片朦朧的景象。


  
回到成田機場,日本的春天已臨盡尾聲。我感受到一種明朗的氣氛,連身體也不由得輕鬆起來。來接我的是妻子和小兒子,我和他們的心情好像不太一樣。要是在平時,我們就乘機場的巴士去箱崎,可這回電視台為我們準備了車,上車後他們疲弱無力地坐在座位上,還是不想說話,似乎一直在進行艱難的鬥爭。
女兒已經上了私立女中的高級班,忙於應付作業和準備考試,他們不提也罷,可是他們也閉口不談大兒子沒來接我的原因。
一開始,我沒有去尋找花的蹤跡,而是凝視着夕陽下一片生機盎然的叢林。不久我就回憶起自己的擔心,在旅行的後一半時間裡,在讀布萊克的詩,或者說是在詩中沉思時,有好幾次我似乎感到兒子和我之間,或者說和家人之間關係轉折期的危機正在到來。於是當疲憊不堪的妻子向我述說出現徵兆的兩、三件事時,我依然凝視着樹木的嫩芽,心中默想,對兒子的這種突然衝動,還是想辦法採取些防禦措施吧,可是心裡卻不得不自問:「義么怎麼辦?」就像在小說中那樣,在這裡我還想叫他「義么」
然而,從成田到世田谷區的路程太漫長了。連妻子也終於忍不住,只要一開口,勢必要把悶在心裡的憂慮吐露出來。接着,她就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用低沉而憂鬱的口氣說:「義么不好,太壞了!」她擔心下面的話被司機聽到,就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給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在我離開日本去歐洲的第5天,兒子像是有了某種想法似的,發起瘋來。
至于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性格,妻子擔心別人聽到這些後會感到驚奇,所以沒有說。回家之後一直到給兒子鋪完床,她都沒有說起這件事。從福利學校的高一升往高二的那個春假,有一天大家聚集到學校附近的砧家庭樂園,開同學告別會。
沒過多久,大家開始玩捉鬼遊戲,玩法是孩子們裝鬼追自己的媽媽。當妻子跟其他的母親一起跑開時,老遠就看出兒子火冒三丈。妻子畏懼地停下來。這時兒子衝過去,來個在體育課上學的柔道動作
掃蹚腿。
妻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頭上滲出血來,摔成了腦震盪,半天爬不起來。班主任老師和別的母親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評他,兒子叉着腿站在那裡,氣嘟嘟地盯着地面,頑固地默不作聲。那天回到家後,妻子還在擔心,她開始觀察義么,看見他走進弟弟的房間,從背後掐弟弟的脖子、戳弟弟的腦袋。弟弟自尊心很強,既沒有放聲大哭,也沒有向媽媽告狀。
當妻子在車上給我講這件事時,他拘謹地低着頭,非常害羞的樣子,可他沒有否定妻子的話。妹妹無論在什麼事情上,像鋪床什麼的,都照顧有缺陷的哥哥,儘管如此還是遭到哥哥的攻擊,妻子親眼看見他一拳打在妹妹的面門上。因為屢次發生這種事,大家又氣又怕,可是義么卻不在乎,福利學校放假的時候,他一天到晚開著錄音機,音量放的大大的。到家後,一直到深夜,妻子才又給我講述下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