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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92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92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92,共526。
在那時,我的胸中熱血澎湃,一種具體的失敗頽唐,使得心裡灼灼疼痛。我才發現,原來正如鷹四兒時起就對我懷有牴觸情緒一樣,我也對鷹四及其追求的影象
曾祖父的弟弟同樣懷有敵意,而且竭力去走一種與他們的行動方式截然相反的、穩健的生活道路。而且,正因為我像個冒險家一樣給人打壞了一隻眼睛,我才感覺到了雙重的憤懣,才要打殺蒼蠅更加痛苦地渡過住院生活。然而我的抵抗毫無結果,倒是孱弱的鷹四歷經騙子般的冒險,在最後面對著即將把他赤裸的上身打成石榴狀的槍孔的那一瞬間,確知了自己在倣傚曾祖父弟弟時充滿熱望的identity,完成了自我的統一。
事實上,我對他最後呼籲的拒絶,已經無關緊要了。鷹四一定可以聽到,關在倉房裡的曾祖父弟弟以後所有家人的亡靈承認、接受他的聲音。靠這聲音的幫助,他為超越自己的地獄勇敢地戰勝了對死亡固有的極端的恐懼。
「不錯,你說出了真相。」而今,我已分明覺出,在那些凝視過鷹四死亡的那無數家人亡靈的眼睛的盯視之下,我已經完全偃旗息鼓,整個身心都變得慘不可言。我感覺到一種異樣的疲憊無力,這種無力和寒冷一起不斷加深,深不見底。我可憐巴巴地吹了幾聲口哨,心情遭透了。


  
我便是懷着這種近乎受虐狂的心情,試圖召喚長曾我部,可是,他當然不肯來破壞倉房、把我活埋。我只好像一隻虛脫透濕的狗一樣,全身顫抖着過了幾個小時。一會兒,頭上地板的裂縫和身邊半開的暗窗,都已經泛出了白色。風也平靜了下來。
我被尿憋得難受,便在寒風中挺起麻木的下肢,從地板上把頭探將出去。那斷壁殘垣外面的空間,大部分都是沉沉的森林。現在,森林仍然是漆黑一團,濃霧瀰漫,只有一抹紫色的光暈反照着黎明的蒼穹,而其右邊頂端的一角,卻現出了一片熊熊的紅色天空。我在洞穴裡迎來了黎明。
這時,我見到了同樣熊熊的山茱萸樹葉背,想起窪地的那幅地獄圖,覺得接受了一個信號。這信號的意義曾經曖昧不明,現在,我卻輕而易舉地解釋出來。地獄圖上面紅色的「溫存」,根本講來,乃是努力要忘卻直面並超越自己地獄的這些人駭人的威脅,在更加晦暗動盪的現實生活中馴順苟活的人們安慰自己使用的色彩。概而言之,曾祖父叫人畫這幅地獄圖,實在只是給他自己安魂。
只有那些繼他之後像祖父及我這樣的子孫
我們不希望強行飛躍的[[某種東西]]在自己的心中生長髮育,也不希望與它對簿是非,唯願冷漠不安地苟活下去


  
只有這樣的子孫,才能從那幅畫裡得到慰藉。
房間入口的幾層門板,都已經取走了。在入口的外邊,有一個人站在昏暗當中,定定地俯視着我。從那個角度看,我的頭準像個在地板上滾動的西瓜。是妻子。
面前的這個人只從地板縫裡露出個腦袋,眺望着那一抹紅色的朝霞。對於這樣一個人,可有什麼平靜的問候,可有什麼尋常的態度?我便像化成了西瓜的人一樣,窘迫地縮將回去,只是盯着她看。
「呀,是阿蜜!」妻子帶著緊張和拘謹,彷彿要安慰我蒙受的不幸,壓低聲音喊了起來。
「喲,嚇着了罷。我可沒發瘋啊!」
「阿蜜,以前我就知道,你習慣在洞穴裡面考慮問題的。在東京那會兒,你不就有過一回嘛。」「那天早晨?我還以為你一直在呼呼大睡哩!」我留戀地想著往事,全身覺得懶懶的。
「我可一直從廚房的窗子看著你呢,直到送牛奶的來了,這可算是個把你拉回地上這個社會的預兆!我一直挺害怕的,怕出什麼嚇人的事。」妻子也沉浸到了回憶的氛圍裡面。像是要打破我的沉默,又像是要鼓勵她自己,妻子竭力粗聲地說道:
「阿蜜,我們重新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我們怎麼就不能一起養孩子,一起生活下去,養好保育院的那個孩子,還有我就要生出來的孩子?我想了很久,我要來問你,靠一個人的意志做出選擇,是不是絶對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你鑽到那裡面去思考去了,我就想,該等你靠自己的意志從那裡面鑽出來,所以我就一直站在這裡。我都嚇壞了,這次比在裡院的洞穴那次更可怕,倉房的牆壁被拆得東搖西晃,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它吹塌,我還從底下聽到口哨聲!那時候真是都要嚇死我了。可是我覺得,我沒有權利把你從裡面叫出來,我就一直等下去了!」
我瞧著妻子。她一面慢慢地講話,一面小心地把兩手護住下腹的兩側,活脫一個稱職的孕婦。這樣一來,她站在那裡,便像一隻直立不動的紡綞。她身上披着一層黑色,由於劇烈的緊張,正禁不住抖個不停。
講完話以後,她靜靜地啜泣了一會兒。
「試試看吧。我想把英語教師的工作接下來。」我吐出了一口粗氣,用肺裡剩下的那一點空氣擠出了一種若無其事的聲音。然而我立刻兩耳火燒火燎地聽出了自己話裡的猶疑。
「不要吧,阿蜜。你到非洲工作期間,我可以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啊。去給動物採集隊辦事處發封電報吧。為了跟阿鷹作對,你不總要故意把自己心中有關阿鷹的成份都排除掉麼?阿蜜,阿鷹已經死了,你對自己也該公正一點才是吧。
你既然已經知道,你曾祖父的弟弟與阿鷹之間的聯繫絶對不是阿鷹臆造的幻影,那你就應該確信,在你自己的心裡,也有一些與他們共同的東西,對不對?要是你真想正當地把死去的阿鷹記在心裡,你就得把這一點弄個清清楚楚!」
在非洲只做個翻譯,這怎麼可能呢。我痛苦而自嘲地想。然而,我沒有堅強的意志,向妻子如此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