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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91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91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91,共526。
「是嘛,我的判斷靠不住指不上嘛!」我畏縮地說了這一句,再也不說話了。我也想關到倉房的地下室裡考慮一下。既然發現了新的證據,那麼我必須打破自己的成見,對曾祖父的弟弟和鷹四進行複審,這樣,我才能夠真正地理解他們。縱然這對於死人已無任何意義,但這卻是我所需要的。
於是,我鑽到地下室裡,像一百年前的那位自我幽閉者一樣,背靠正面的石牆蹲將下來,把三條毛毯牢牢裹在外套上面,吃三明治,一口一口輪流喝威士忌和早已變涼的白開水幸好從南方吹進山腳的狂風,還沒有讓它凍成冰,陷入了沉思。這地下室長年人跡不至,到處都是讓蟲子咬壞的書頁。凌亂的碎紙,朽壞的書桌,腐爛散破而又幹巴巴的草蓆子,叫強風一吹,它們全堆到屋角,散髮着霉味。牆上的石頭略有些潮濕,彷彿冷汗津津的皮膚一般,長久的磨損使得它摸起來柔和可人,卻也散髮着同樣的霉味。
濕重纖細的灰塵,粘得鼻孔唇邊眼角到處都是,我不禁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得上了小兒氣喘病那時的痛苦感覺:這灰塵可不會把毛孔全都堵住,讓皮膚無法呼吸罷?聞一聞指尖,發出的也是同樣的氣味,分明已經叫灰塵給傳上了。我把指尖用力往膝頭上擦,可是趕不走那種氣味。在我把自己關在這黑暗當中的這段時間裡,也許會有螃蟹般大小的蜘蛛,從塵垢堆的深處爬將出來,在我的耳朵後面咬個不停。想到這裡,便有一種厭惡感彷彿直吞噬到我生理的中心,眼前的黑暗當中,便充滿了朝着我虎視耽耽的各種怪物:大如烏賊的蠹魚,比得上草鞋的潮蟲,以及像狗一般大小的不合節令的蟋蟀。
複審。然而,在這地下室裡,如果曾祖父的弟弟關在這裡,把他暴動領袖的identity終生堅持下去,那末,我過去深信不疑的判決就要被推翻。鷹四的一生,一直刻意倣傚着曾祖父的弟弟,他最後的自殺,也便是用我所發現的曾祖父兄弟的identity之光,給他的「真相」染上了新的色彩。換言之,便是向苟生的我炫示的最後一場壯麗的冒險,於是,我給鷹四的判決,也只好脆弱地土崩瓦解。


  
鷹四還要把它舉將起來,像旗子一般搖來擺去;而曾祖父弟弟的形象,雖曾挨過我不少的嘲笑,然而卻絶不是幻影,於是,鷹四反倒站到了相當有利的位置上去。從上學時開始,直到結婚以後妻子懷孕,我一直養了一隻虎斑的雌貓。然而有一天,它被軋到了車輪下面,全身血肉模糊,扁得活像隻攤開的手掌。而今,罡風在黑暗裡盤旋激蕩,我從這黑暗裡面,分明看到了那不幸的日子裡垂死的貓的眼睛。
那老貓的眼睛絶對平靜,瞳孔清澈有光,猶如纖細的菊花。在痛苦的靜電猛然流遍它那顆小腦袋的感覺器官時,那貓的眼睛卻將全部的痛苦緊緊地關閉起來,留給外面的只有平靜和麻木。我不僅從未讓自己想象過有人在以這種眼神忍受着自己心中的地獄,而且,在鷹四作為這樣的人尋找一條通向新生的坦途時,我對他所做的努力也始終持批判態度。我甚至拒絶了面臨死亡時弟弟那淒涼的請求。


  
於是,鷹四用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獄。在黑暗當中,我永久的朋友
那貓的眼睛便與鷹四的眼睛,曾祖父弟弟陌生的眼睛,妻子紅得像李子一樣的眼睛都聯結在一起,組成一個明晰的連環,切實地開始附着在我的經歷當中。在我後半生的所有歲月裡,這連環將不斷增加下去,很快便會聯結上百種的眼睛,並且變成裝飾我的經驗世界之夜的星星。在這星光的照耀下,恥辱的痛苦會折磨着我,而我將用唯一的那只眼睛,像老鼠一樣小心翼翼地窺伺着模糊晦暗的外部世界,苟延殘喘下去……
「對我們的複審就是對你的審判!」
還有房樑上搖晃帽子的那群老人。
我彷彿真的隻身蹲在夢中的法官和陪審員面前,躲開所有人的視線,在黑暗裡閉上眼睛,屏着呼吸把像是一個球形異物的頭放在外套和毛毯裹着的胳膊上。
那些超越了自己的地獄的人,確實有着一種切實的實在感。相形之下,我卻沒有任何積極的意志。難道我只能在模糊不定、頽唐消沉的歲月裡這樣苟活下去了嗎?難道我就無法放棄這一切,逃到更加輕鬆的黑暗中了嗎?我的肩膀沉甸甸的,動也不能動,活像棺木中的一具木乃伊。我看見一系列分解照片似的場面:從這肩膀的周邊,另一個我分明脫身站了起來,從地板的裂縫爬將出去,讓山腳徑直吹來的疾風吹着衣着臃腫的身體,迅速攀上了台階。
及至看到自己的幻影爬到台階上面,俯瞰砸塌的牆壁下方那廣闊的山腳時,我不得不立刻蹲在地下室的深處,面對罡風逞狂、暗淡深遂的空間,體驗那種毫無防備佇立在台階中央時令人作嘔的恐高症感覺,然後用雙手的指頭按住太陽穴,忍受着頭內隱隱的痛楚。然而,那幻影已經走到櫸木屋樑的下面,於是,我驚愕地恍然大悟了
縊首之際應該向苟延殘喘的人們喊叫的「真相」,我實在還沒有看穿!幻影立刻便消失了。我並未與我那涂紅了臉,全身赤裸,肛門裡塞着黃瓜自殺的人共同佔有着他心中的某種東西。我的那只單眼,本該一直盯着頭腦裡鮮血鬱積的黑暗,然而事實上,它卻不曾履行完任何義務。
既然那「真相」我不得面見,那麼,我也全然沒有向死亡進行最後一搏的意志。曾祖父的弟弟和鷹四,他們面臨死亡時卻不曾這樣,他們是確知自己的地獄,喊叫着「真相」超越了死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