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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90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90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90,共526。
「誦經舞嗎?演員們進倉房裡落了座之後,便在那裡大吃大喝,莫非這也是因為,有一個代表性的‘亡靈’曾經在那裡的地下室度過長期的幽閉生活?這樣的話,這證據可算積極了。我想,祖父在註釋這本書時,其實明知道這駝背怪人就是他的叔父,他暗中表達一種敬愛之情呢。」
對我的這種空想連篇的大肆假設,住持彷彿覺得無法苟同。他不直接回答我的話,倒是轉向了那幅地獄圖,說道:
「要是您的推測正確的話,這幅畫八成也是您的曾祖父,給還活在地下室裡的弟弟畫的呢。」
我展眼望着那幅畫。我發現,還是與鷹四、妻子共同欣賞時那種深切安謐的情感。而今,它卻不單單是作為被我的情緒喚起的一種被動的印象,而是作為一種獨立於我的實在的繪畫實體而存在於此。它能動地存在於畫面上,一言以蔽之,乃是一種濃重的「溫存」。


  
定做這幅畫的人,也許要求畫師一定要描繪出「溫存」的實質。當然,還必須是畫地獄。因為他的弟弟雖生猶死,正在自我幽閉當中孤獨地面對自己的地獄,他要這幅畫給弟弟安魂。然而那火焰之河,一定要塗得一片鮮紅,猶如陽光映照下山茱萸樹那紅彤彤的葉背;那火焰的線條,一定要畫得平穩柔和,猶如女性裙裾的皺褶。

「溫存」也要體現在火焰河中。既然這幅畫意在給既為亡者又為鬼怪的狂烈的兄弟安魂,便必得將亡靈的蹉跌和鬼怪的殘酷暴露無餘。然而這鬼怪和亡靈,縱然各自表現着殘虐和苦悶,但必須有一條寧謐的「溫存」紐帶,把他們的心聯結起來。在地獄圖中所畫的亡靈中
諸如那些披頭散髮的人,他們攤開四肢,癱倒在灼熱的石塊上面,或如那些火焰之河裡的人,他們的臀部瘦成了三角形,正伸向火雨淋漓的虛空之中
或許這些亡靈中的某一個,便是用曾祖父的弟弟做了原型。


  
這樣想來,我不禁要把所有亡靈的形象,都在我意識的最深處細細回憶一番,彷彿能尋到一個可稱為血親的固有面容。
「阿鷹見了這畫,挺不高興來着吧。」住持提起了往事。
「小時候他就一直害怕地獄圖罷。」
「莫非阿鷹並不是怕這畫,倒是不喜歡畫上畫的地獄的那種‘溫存’?現在來看一下,我真要這樣想了。」我說,「阿鷹有一種懲罰自己的慾望,覺得他應該活在更為慘酷的地獄當中。或許正是這種慾望的驅使,才讓他拒絶了如此寧謐平和、安詳‘溫存’的假地獄吧。我想,為保證自己地獄的慘酷不遭到削弱,阿鷹一定做過不少的努力呢。」
年輕的住持漸漸收起了毫無意義的微笑,在他的小臉上面分明現出了一種懷疑的神情。於是我發現,他那對懷疑之事佯裝不知的表情裡反倒現出一種目中無人的閉鎖。面對著這個對於山腳人的生活全無興趣的住持,我實在無意把自己心中的問題再講出來。對我來說,那地獄圖毋寧是另一個積極的證據。
如果需要重新考察對曾祖父的弟弟和鷹四做出的判斷,這些新的證據已經足夠充分。住持送我到山門的途中,向我講了「暴動」以後山腳青年們的情況。
「聽說,與阿鷹一起做事的那個衣着單薄的青年,合併以後第1次選舉,他就選上了城裡的議員哩。看上去阿鷹的‘暴動’完全失敗了,可是至少,它倒把從前山腳裡已固定下來的人員構成撼動了一下。說到底,既然阿鷹集團裡有一個小伙子選上了城裡的議員,可見對那些頑固的大人們的頭頭兒,也是有了點影響力的。‘暴動’對整個山腳的未來都會是卓有實效的,阿蜜!其實,這‘暴動’將山腳人縱向的社會渠道掃除掉,又將年輕人橫向的渠道牢牢地鞏固了起來。
阿蜜, 我想,在山腳做長遠展望的基礎已經建起來了!S弟和阿鷹,他們悲慘地死了,可他們盡了職責!」
我回到家時,超級市場的天皇已經離開了倉房。那群孩子們,本來一直在欣賞那斷壁殘垣以及地下室上面地板的裂縫,一俟黃昏降臨,他們也立刻作鳥獸散,急急地沿著石子路跑走了。我在孩子的時候,山腳的孩子們便是如此,除去祭祀之類特殊的日子,只要黃昏一到,便立刻氣喘吁吁地各回各家,全然不像「鄉下」的孩子,到了夜裡,還要貪玩不止。今天的孩子們是否是因為害怕樹林裡來的長曾我部還不得而知,但他們仍舊不曾改掉這一習慣。
妻子用從超級市場買來後攢起的麵包和燻肉給我作了些三明治當晚飯,放在爐邊的盤裡,自己卻橫躺到裡間,儼然一副專心保護腹內胎兒的模樣。我用油紙包起三明治,塞到外套的口袋裏面,繞到世田和,摸出一瓶滿滿的威士忌和一個空酒瓶。我洗了洗空瓶,盛滿熱水,然而那水卻很快就冷卻下來,像滲入牙齦的冰水一般。我早該想到,半夜裡的寒風是相當地厲害,於是我打算除了自己正用的那條毛毯外,再從壁櫃裡把預備的拿幾條出來。
我正躡手躡腳地從妻子的旁邊走過的時候,發現她原來並沒有睡着。
「我想一個人考慮一會兒,阿蜜,」她厲聲說,好像我要找機會偷進她的毛毯裡面一樣。「重新回想一下我們夫妻生活的許多細節,我看我受你的影響很多,也經常在你替我分擔責任的前提下做決斷。如果你要拋棄誰,我總站在你這邊,附和你支持你。可現在,我覺得很不安呢,阿蜜。
保育院的那個孩子,還有我就要生下的這個孩子,我都想自己承擔起責任,不再靠你了。現在我就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