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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P 488


作者:大江健三郎
頁數:488 / 526
類別:文學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三郎
第488,共526。
「關於令兄複員後在部落裡死掉那件事,好像還閙不清楚是我們殺了他,還是日本人殺了他。兩方的人亂成一團,拿棒子亂打一氣,就他一個人毫不武裝、毫無裝備,垂着胳膊站到中間去,還能不給打死嗎。說起來,是我們和日本人一起把他打死了!那個青年,也真是個很特別的人呢!」
白先生停下嘴來,等我的反應。我依舊沉默着,點着頭
彷彿在說:沒錯,真的,哥哥他真是那樣
轉回上房,關上身後的木門,把尾隨而來的塵土截到了門外。而後,我轉身朝向爐邊的暗影,聽到自己顫抖地叫道:


  
「阿鷹!」然而我立刻記起,鷹四已經死了,於是,心裡產生了一種自從他自殺以來最為分明的痛惜。鷹四,他才是該「真正」瞭解倉房裡這樁新事實的人啊。我的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便看出妻子木然浮腫的圓臉正現出驚詫的神情。
「倉房還有地下室呢!八成曾祖父的弟弟一直關在那裡,作失敗的暴動領袖,承擔責任!阿鷹是因為他為自己和曾祖父的弟弟感到恥辱才自殺的。可是,我們現在才知道,至少曾祖父的弟弟,他的一生和我們認識的完全不同!阿鷹不該為曾祖父的弟弟感到恥辱!」我彷彿也要重新向自己證實一遍,便向妻子傾述道。然而,她卻衝著我叫起來:
「阿蜜,是你在阿鷹臨死以前,讓他感到了恥辱。是你把阿鷹丟在恥辱感當中。現在你說這些,已經太晚了!」


  
我茫然地企圖在這新的發現當中尋求一種超越邏輯的親昵慰藉,然而在那時,我卻未曾料到,妻子會向我反戈一擊,大張撻伐。地下室的發現所帶來的衝擊,以及妻子公然的敵意,它們對著我前後夾攻,令我登時驚得獃住了。
「阿蜜,我不認為是你讓阿鷹自殺的。可你卻對阿鷹窮追不捨,讓他的自殺成了一場最淒慘恥辱的死。你不斷把阿鷹置於恥辱的輪下,以至他只能這樣淒慘地死去。」妻子越發激動地說,「我不清楚阿鷹在臨死以前,是怎樣可憐地懷抱著克服恐懼的那一點點希望。
可是阿蜜,你在阿鷹請求把眼睛獻給你時,你竟然也要拒絶!還有,阿鷹有多謙卑,他問你,阿蜜,你幹嘛要恨我。可是你,甚至不肯說一句,不,我不恨你!阿鷹到了這個份兒上,你還要對他冷笑,又給他增加了一層恥辱!就這樣,阿鷹懷着最慘酷淒切的心情,把自己炸得滿面血肉模糊。是你把阿鷹逼上絶路的!現在,阿鷹死了,一切都無可輓回了,你卻要說什麼,阿鷹不該將曾祖父的弟弟引為恥辱!在阿鷹臨終以前,你們曾祖父弟弟的經歷,即使不能幫他延長生命,但至少能慰藉一下那顆就要自殺的心吧。現在你倒興高采烈地叫着阿鷹要告訴他這些了,要是他活着時你把這些事情告訴他,阿鷹怎麼能那樣淒慘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剛纔說的,是超級市場天皇在調查倉房時才發現的嘛。那天晚上,我怎麼能想到這些。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曾祖父的兄弟把自己關到了倉房的地下,過了一輩子自我幽閉的生活。」
「阿蜜,阿鷹已經死了,你以前不知道什麼,現在又已經知道了什麼,這些對他還有什麼意義嗎!面對叫你拋到一邊絶望而死的人,你只好一邊在夢裡流着自我安慰的眼淚,一邊喊上一聲:我把你們拋棄掉了!從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永遠都會是這樣!可是即便如此,對那慘酷絶望而死的人也沒有絲毫補償,不管你加上多少新發現,補上多少眼淚!」
我無言以對,只是盯着妻子硬質皺膠般充滿憎惡的眼睛。我未曾向妻子提及鷹四那份關於亂倫的坦白。其實即使我告訴她,她也只會卓有成效地反駁我,說我聽了鷹四的坦白以後,我只會說,你這麼些年一直生活在這件事投下的陰影裡,你也受到報應了什麼的,鷹四的死多少也會明白一些的。她的眼睛睥睨着我動也不動,那憤激的雲翳漸漸消退,只剩下一層尖鋭的憎惡和悲哀的黑暈。
然後她說:
「就算有了新的發現,可以讓阿鷹不至于那樣可憐地自殺,可是事到如今沒有比這再殘酷的了!」說著,她淚如泉湧,猶如打碎了憎惡的蛋殼之後,擠出了柔弱悲嘆的蛋黃。過了一會兒,妻子止住了淚水,雖然誤以為我已經覺察了一切,便毫不畏縮地說道:「兩個星期以來,我總是在考慮要不要去墮胎,現在,我想把阿鷹的孩子生下來。我不想給阿鷹的事情再添上一層殘酷!」
然後,妻子擺出一副明知我反對卻又拒絶我做出任何反應的態度,退回昏暗的深處,躲進自己的天地不理我了。我端詳着這孕婦安然危坐的紡綞形背影,這令我想起在懷上我的孩子時,妻子的肉體和意識共同表現出來的絶對的平衡感覺。對妻子決定生下鷹四的孩子這件事情的一切本質意義,我已理解得非常具體,就像見到一個石塊以後要去瞭解它一樣。這理解安然存在於我的心中,激不起任何情緒性的混亂。
我重新來到前院,但見超級市場天皇叉着兩腳,正兀立在倉房的門口,用朝鮮語大聲向屋裡發號施令,圍觀的孩子們在他的身後聚成一團,看得出神。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想去一趟寺院,向那年輕的住持講一下地下室裡的發現及其給予我的啟示,便頂着裹着塵土的狂風,急急地往山腳走去。在閲讀住持給我的那本《大窪村農民騷動始末》時,我看到過一樁令人莫名奇妙的記述,現在地下室裡的發現,使這樁記述立即生出了逼人的光彩,同時,它也成了我之確信曾祖父的弟弟曾在倉房自我幽閉這一啟示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