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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170


作者:朱自清
頁數:170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70,共189。
堂後一座假山,石頭並不好,堆疊得還不算傻瓜。裡頭藏着個小洞,有神龕,石桌,石 凳之類。可是外邊看,不仔細看不出。得費點心去發現。假山上滿可以爬過去,不頂容易, 也不頂難。後山有座無樑殿,紅牆,各色琉璃磚瓦,屋脊上三個瓶子,太陽裡古艷照人。殿 在半山,巋然獨立,有俯視八極氣象。天壇的無樑殿太小,南京靈谷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 地上。山上還殘留着些舊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時在西山練健鋭雲梯營用的,在陰雨天或斜陽 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雲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樣,前年春天倒下 了,看著怪不好過的。

可惜我們來的還不是時候,晚飯後在廊下黑暗裡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們什麼都談, 又賭背詩詞,有時也沉默一會兒。黑暗也有黑暗的好處,松樹的長影子陰森森的有點像鬼物 拿土。但是這麼看的話,松堂的院子還差得遠,白皮鬆也太秀氣,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 裡松原》那首詩,那才夠陰森森的味兒——而且得獨自一個人。好了,月亮上來了,卻又讓 雲遮去了一半,老遠的躲在樹縫裡,像個鄉下姑娘,羞答答的。從前人說:「千呼萬喚始出 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真有點兒!雲越來越厚,由他罷,懶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一個 秋夜,刮點西風也好。雖不是真松樹,但那奔騰澎湃的「濤」聲也該得聽吧。



  
西風自然是不會來的。臨睡時,我們在堂中點上了兩三支洋蠟。怯怯的焰子讓大屋頂壓 着,喘不出氣來。我們隔着燭光彼此相看,也像蒙着一層煙霧。外面是連天漫地一片黑,海 似的。只有遠近幾聲犬吠,教我們知道還在人間世裡。(原載1935515日《清華 周刊》第43卷第1期)

初到清華記


  

從前在北平讀書的時候,老在城圈兒裡獃着。四年中雖也游過三五回西山,卻從沒來過 清華;說起清華,只覺得很遠很遠而已。那時也不認識清華人,有一回北大和清華學生在青 年會舉行英語辯論,我也去聽。清華的英語確是流利得多,他們勝了。那回的題目和內容, 已忘記乾淨;只記得復辯時,清華那位領袖很神氣,引着孔子的什麼話。北大答辯時,開頭 就用了furiously一個字敘述這位領袖的態度。這個字也許太過,但也道着一點 兒。那天清華學生是坐大汽車進城的,車便停在青年會前頭;那時大汽車還很少。那是冬末 春初,天很冷。一位清華學生在屋裡只穿單大褂,將出門卻套上厚厚的皮大氅。這種「行」 和「衣」的路數,在當時卻透着一股標勁兒。

初來清華,在十四年夏天。剛從南方來北平,住在朝陽門邊一個朋友家。那時教務長是 張仲述先生,我們沒見面。我寫信給他,約定第三天上午去看他。寫信時也和那位朋友商量 過,十點趕得到清華麼,從朝陽門哪兒?他那時已經來過一次,但似乎只記得「長林碧 草」,——他寫到南方給我的信這麼說——說不出路上究竟要多少時候。他勸我八點動身, 僱洋車直到西直門換車,免得老等電車,又換來換去的,耽誤事。那時西直門到清華只有洋 車直達;後來知道也可以搭香山汽車到海甸再乘洋車,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第三天到了,不知是起得晚了些還是別的,跨出朋友家,已經九點掛零。心裡不免有點 兒急,車伕走的也特別慢似的。到西直門換了車。據車伕說本有條小路,雨後積水,不通 了;那只得由正道了。剛出城一段兒還認識,因為也是去萬生園的路;以後就茫然。到黃莊 的時候,瞧著些屋子,以為一定是海甸了;心裡想清華也就快到了吧,自己安慰着。快到真 的海甸時,問車伕,「到了吧?」「沒哪。這是海——甸。」這一下更茫然了。海甸這麼難 到,清華要何年何月呢?而車伕說餓了,非得買點兒吃的。吃吧,反正豁出去了。這一吃又 是十來分鐘。說還有三里多路呢。那時沒有燕京大學,路上沒什麼看的,只有遠處淡檔的西 山——那天沒有太陽——略略可解悶兒。好容易過了紅橋,喇嘛廟,漸漸看見兩行高柳,像 穹門一般。十剎海的垂楊雖好,但沒有這麼多這麼深,那時路上只有我一輛車,大有長驅直 入的神氣。柳樹前一面牌子,寫着「入校車馬緩行」;這才真到了,心裡想,可是大門還夠 遠的,不用說西院門又騙了我一次,又是六七分鐘,才真真到了。坐在張先生客廳裡一看 鐘,十二點還欠十五分。

張先生住在乙所,得走過那「長林碧草」,那濃綠真可醉人。張先生客廳裡掛着一副有 正書局印的鄧完白隷書長聯。我有一個會寫字的同學,他喜歡鄧完白,他也有這一副對聯; 所以我這時如見故人一般。張先生出來了。他比我高得多,臉也比我長得多。一眼看出是個 頂能幹的人。我向他道歉來得太晚,他也向我道歉,說剛好有個約會,不能留我吃飯。談了 不大工夫,十二點過了,我告辭。到門口,原車還在,坐著回北平吃飯去。過了一兩天,我 就搬行李來了。這回卻坐了火車,是從環城鐵路朝陽門站上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