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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161


作者:朱自清
頁數:161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61,共189。
現在革命的進行雖是混亂,有時甚至失掉革命的意義;但在暗中Class Stru g#le似乎是很激烈的。只要我們承認事實,無論你贊成與否,這Strug#le是不 斷地在那邊進行着的。來的終於要來,無論怎樣詛咒,壓迫,都不中用。這是一個世界波 浪。固然,我絲毫不敢說這Strug#le,便是就中國而言,何時結束,怎樣結束;至 于全世界,我更無從懸揣了。但這也許是杞憂吧?我總預想著我們階級的滅亡,如火所說。 這滅亡的到來,也許是我所不及見,但昔日的我們的繁榮,漸漸往衰頽的路上走,總可以眼 睜睜看著的。這衰頽不能盼望在平和的假裝下度了過去;既說Strug#le,到了短兵 相接的時候,說不得要露出猙獰的面目,毒辣的手段來的。槍與炸彈和血與肉打成一片的時 候,總之是要來的。近來廣州的事變,殺了那麼些人,燒了那麼些家屋,也許是大恐怖的開 始吧!

自然,我們說,這種破壞是殘忍的,只是殘忍的而已!我們說,那一些人都是暴徒,他 們毀掉了我們最好的東西——文化!「我們詛咒他們!」「我們要復仇!」但這是我們的 話,用我們的標準來評定的價值;而我們的標準建築在我們的階級意識上,是不用說的。他 們是,在企圖着打倒這階級的全部,倘何有于區區評價的標準?我們的詛咒與怨毒,只是 「我們的」詛咒與怨毒,他們是毫無認識的必要的。他們可以說,這是創造一個新世界的必 要的歷程!他們有他們評價的標準,他們的階級意識反映在裏邊,也自有其理論上的完成。 我們只是詛咒,怨毒,都不相干;要看總Strug#le如何,才有分曉。不幸我覺得我 們Strug#le的力量,似已微弱;各方面自由的,自私的發展,失了集中的陣勢。他 們卻是初出柙的猛虎,一切不顧忌地拚命上前肉搏;真專制的紀律將他們凝結成鐵一般的力 量。現在雖還沒有充足的經驗,屢次敗退下去;但在這樣社會制度與情形之下,他們的人是 只有一天天激增起來,勢力愈積愈厚;暫時的挫折與犧牲,他們是未必在意的。而我們的基 礎,我雖然不願意說,勢所必至,會漸漸空虛起來;正如一座老建築,雖然時常修葺,到底 年代多了,終有被風雨打得坍倒的一日!那時我們的文化怎樣?該大大地變形了吧?我們自 然覺得可惜;這是多麼空虛和野蠻呀!但事實不一定是空虛和野蠻,他們將正欣幸着老朽的 打倒呢!正如歷史上許多文化現已不存在,我們卻看作當然一般,他們也將這樣看我們吧? 這便是所謂「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我們看君政的消滅,當作快事,他們看民治的消 滅,也當一樣當作快事吧?那時我們滅亡,正如君主滅恨一般,在自然的眼裡,正是一件稀 松大平常的事而已。


  



  
我們的階級,如我所預想的,是在向着滅亡走;但我為什麼必得跟着?為什麼不革自己 的命,而甘于作時代的落伍者?我為這件事想過不止一次。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個不配 革命的人!這小半由於我的性格,大半由於我的素養;總之,可以說是運命規定的吧。—— 自然,運命這個名詞,革命者是不肯說的。在性格上,我是一個因循的人,永遠只能跟着而 不能領着;我又是沒有定見的人,只是東鱗西爪地漁獵一點兒;我是這樣地愛變化,甚至說 是學時髦,也可以的。這種性格使我在許多情形裡感着矛盾;我之所以已到中年而百無一成 者,以此。一面我雖不是生在什麼富貴人家,也不是生在什麼詩禮人家,從來沒有闊過是真 的;但我總不能不說是生在Petty Bourgeoisie裡。我不是個突出的人, 我不能超乎時代。我在Petty Bourgeoisie裡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調,嗜 好,思想,論理,與行為的方式,在在都是Petty BourDgeoisie的;我 徹頭徹尾,淪肌浹髓是Petty Bourgeoisie的。離開了Petty Bo urgeoisie,我沒有血與肉。我也知道有些年歲比我大的人,本來也在Petty  Bourgeoisie裡的,竟一變到Proletariat去了。但我想這許是天 才,而我不是的;這許是投機,而我也不能的。在歧路之前,我只有徬徨罷了。我並非迷信 着Pet#y Bourgeoisie,只是不由你有些舍不下似的,而且事實上也不能 舍下。我是生長在都市裡的,沒有扶過犁,拿過鋤頭,沒有曝過毒日,淋過暴雨。我也沒有 鋸過木頭,打過鐵;至于運轉機器,我也毫無訓練與忍耐。我不能預想這些工作的趣味;即 使它們有一種我現在還不知道的趣味,我的體力也太不成,終於是無緣的。況且妻子兒女一 大家,都指着我活,也不忍丟下了走自己的路。所以我想換一個生活,是不可能的,就是, 想軋入Proletariat,是不可能的。從一面看,可以說我大半是不能,小半還是 不為;但也可以說,因了不能,才不為的。沒有新生活,怎能有新的力去破壞,去創造?所 以新時代的急先鋒,斷斷沒有我的份兒!但是我要活,我不能沒有一個依據;於是回過頭 來,只好「敝帚自珍」。自然,因果的輪子若急轉直下,新局面忽然的來,我或者被驅迫着 去做那些不能做的工作,也未可知。那時怎樣?我想會累死的!若反抗着不做,許就會餓死 的。但那時一個階級已在滅亡,一個人又何足輕重?我也大可不必蝎蝎螫螫地去顧慮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