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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160


作者:朱自清
頁數:160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60,共189。
第二天是我動身的日子,火來送我。我們在四馬路上走着,從上海談到文學。火是個深 思的人。他說給我將着手的一篇批評論文的大意。他將現在的文學,大別為四派。一是反語 或冷嘲;二是鄉村生活的描寫;三是性慾的描寫;四是所謂社會文學,如記一個人力車伕挨 巡捕打,而加以同情之類。他以為這四種都是Pet#y Bourgeoisie①的文 學。一是說說閒話。二是寫人的愚痴;自己在圈子外冷眼看著。四雖意在為Proleta riat②說話,但自己的階級意識仍脫不去;只算「發政施仁」的一種變相,只算一種廉 價的同情而已。三所寫的頽廢的心情,仍以Bourgeoisie③的物質文明為背景, 也是Pet#y Bourgeoisie的產物。這四派中,除第三外,都除外自己說 話。火不讚成我們的文學除外自己說話;他以為最親切的還是說我們自己的話。至于所謂社 會文學,他以為竟毫無意義可言。他說,Bourgeoisie的滅亡是時間問題,Pe t#y Bourgeoisie不用說是要隨之而去的。一面Proletariat已 漸萌芽蠢動了;我們還要用那養尊處優,豐衣足食(自然是比較的說法)之餘的幾滴眼淚, 去代他們申訴一些浮面的,似是而非的疾苦,他們的不屑一顧,是當然。而我們自己已在向 滅亡的途中,這種不幹己的呼籲,也用它不着。所以還是說自己的話好。他說,我們要儘量 表現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為圖一個新世界早日實現,我們這樣促進自己的滅亡,也未嘗沒 有意義的。「促進自己的滅亡」,這句話使我竦然;但轉唸到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的時候, 我又爽然自失。與火相別一年,不知如何,他還未將這篇文寫出;我卻時時咀嚼他那末一句 話。

①英文:小資產階級。



  
②英文:無產階級。

③英文:資產階級。


  

到京後的一個晚上,慄君突然來訪。那是一個很好的月夜,我們沿著水塘邊一條幽僻的 小路,往複地走了不知幾趟。我們緩緩地走着,快快地談着。他是勸我入黨來的。他說像我 這樣的人,應該加入他們一夥兒工作。工作的範圍並不固定;政治,軍事固然是的,學術, 文學,藝術,也未嘗不是的——盡可隨其性之所近,努力做去。他末了說,將來怕離開了 黨,就不能有生活的發展;就是職業,怕也不容易找着的。他的話是很懇切。當時我告訴他 我的躊躇,我的性格與時代的矛盾;我說要和幾個熟朋友商量商量。後來萍說可以不必;郢 來信說現在這時代,確是教人徘徊的;火的信也說將來必須如此時再說吧。我於是隻好告訴 慄君,我想還是暫時超然的好。這超然究竟能到何時,我毫無把握。若能長此超然,在我倒 是佳事。但是,若不能呢?我因此又迷糊着了。

時代與我這時代是一個新時代。時代的界限,本是很難畫出的;但我有理由,從十年前起算這時 代。在我的眼裡,這十年中,我們有着三個步驟:從自我的解放到國家的解放,從國家的解 放到Class Struggle①;從另一面看,也可以說是從思想的革命到政治的革 命,從政治的革命到經濟的革命。我說三個步驟,是說它們先後相承的次序,並不指因果關 系而言;論到因果關係,是沒有這麼簡單的。實在,第二,第三兩個步驟,只包括近一年來 的時間;說以前九年都是醞釀的時期,或是過渡的時期,也未嘗不可。在這三個步驟裡,我 們看出顯然不同的兩種精神。在第一步驟裡,我們要的是解放,有的是自由,做的是學理的 研究;在第二,第三步驟裡,我們要的是革命,有的是專制的黨,做的是軍事行動及黨綱, 主義的宣傳。這兩種精神的差異,也許就是理想與實際的差異。

①英文:階級鬥爭。

在解放的時期,我們所發見的是個人價值。我們詛咒家庭,詛咒社會,要將個人抬在一 切的上面,作宇宙的中心。我們說,個人是一切評價的標準;認清了這標準,我們要重新說 不定一切傳統的價值。這時是文學,哲學全盛的日子。雖也有所謂平民思想,但只是偶然的 憐憫,適成其為慈善主義而已。社會科學雖也被重視,而與文學,哲學相比,卻遠不能及。 這大約是經濟狀況劇變的緣故吧,三四年來,社會科學的書籍,特別是關於社會革命的,銷 場漸漸地增廣了,文學,哲學反倒被壓下去了;直到革命爆發為止。在這革命的時期,一切 的價值都歸於實際的行動;軍士們的槍,宣傳部的筆和舌,做了兩個急先鋒。只要一些大同 小異的傳單,小冊子,便已足用;社會革命的書籍亦已無須,更不用提什麼文學,哲學了。 這時期「一切權力屬於黨」。在理論上,不獨政治,軍事是黨所該管;你一切的生活,也都 該黨化。黨的律是鐵律,除遵守與服從外,不能說半個「不」字,個人——自我——是渺小 的;在黨的範圍內發展,是認可的,在黨的範圍外,便是所謂「浪漫」了。這足以妨礙工 作,為黨所不能容忍。幾年前,「浪漫」是一個好名字,現在它的意義卻只剩了諷刺與詛 咒。「浪漫」是讓自己蓬蓬勃勃的情感儘量發泄,這樣擴大了自己。但現在要的是工作,蓬 蓬勃勃的情感是無訓練的,不能發生實際效用;現在是緊急的時期,用不着這種不緊急的東 西。持續的,強韌的,有組織的工作,在理知的權威領導之下,向前進行:這是今日的教 義。黨便是這種理知的權威之具體化。黨所要求于個人的是犧牲,是無條件的犧牲。一個人 得按着黨的方式而生活,想自出心裁,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