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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147


作者:朱自清
頁數:147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47,共189。
也許能得當局的青睞,但是旁觀者在噁心。可是「強顏為歡」,有心人卻領會那歡顏裡 的一絲苦味。假意虛情的哭泣,像舊小說裡妓女向客人那樣,儘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也 只能引起讀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淚佯低面」,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 態」,作得恰好是愛嬌,所以《喬醋》是一折好戲。愛極翻成恨,儘管「恨得人牙癢癢 的」,可是還不失為愛到極處。「假意驚慌」似乎是舊小說的常語,事實上那「假意」往往 露出馬腳。鎮靜更不易,秦舞陽心上有氣臉就鐵青,怎麼也裝不成,荊軻的事,一半兒敗在 他的臉上。淝水之戰謝安裝得夠鎮靜的,可是不覺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齒。所以一個人喜怒不 形于色,真夠一輩子半輩子裝的。《喬醋》是戲,其實凡裝,凡做作,多少都帶點兒戲味— —有喜劇,有悲劇。孩子們愛說「假裝」這個,「假裝」那個,戲味兒最厚。他們認真「假 裝」,可是悲喜一場,到頭兒無所為。成人也都認真的裝,戲味兒卻淡薄得多;戲是無所為 的,至少扮戲中人的可以說是無所為,而人們的做作常常是有所為的。所以戲台上裝得像的 多,人世間裝得像的少。戲台上裝得像就有叫好兒的,人世間即使裝得像,逗人愛也難。逗 人愛的大概是比較的少有所為或只消極的有所為的。前面那些例子,值得我們吟味,而裝痴 裝傻也許是值得重提的一個例子。

作阿姑阿翁得裝幾分痴,這裝是消極的有所為:「金殿裝瘋」也有所為,就是積極的。 歷來才人名士和學者,往往帶幾分傻氣。那傻氣多少有點兒裝,而從一方面看,那裝似乎不 大有所為,至多也只是消極的有所為。陶淵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說是率真,是自然;可 是看魏晉人的行徑,能說他不帶著幾分裝?不過裝得像,裝得自然罷了。阮嗣宗大醉六十 日,逃脫了和司馬昭做親家,可不也一半兒醉一半兒裝?他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 有一向當時人多說他痴,他大概是頗能做作的罷?



  
裝睡裝醉都只是裝糊塗。睡了自然不說話,醉了也多半不說話——就是說話,也盡可以 裝瘋裝傻的,給他個驢頭不對馬嘴。鄭板橋最能懂得裝糊塗,他那「難得糊塗」一個警句, 真喝破了千古聰明人的秘密。還有善忘也往往是裝傻,裝糊塗;省麻煩最好自然是多忘記, 而「忘懷」又正是一件雅事兒。到此為止,裝傻,裝糊塗似乎是能以逗人愛的;才人名士和 學者之所以成為才人名士和學者,至少有幾分就仗着他們那不大在乎的裝勁兒能以逗人愛 好。可是這些人也良莠不齊,魏晉名士頗有仗着裝糊塗自私自利的。這就「在乎」了,有所 為了,這就不再可愛了。在四川話裡裝糊塗稱為「裝瘋迷竅」,北平話卻帶笑帶罵的說「裝 蒜」,「裝孫子」,可見民眾是不大賞識這一套的——他們倒是下的穩著兒。

19421031日—112日作。


  

(原載1943115日《文學創作》第1卷第4期)

論青年

馮友蘭先生在《新事論·贊中華》篇裡第一次指出現在一般人對於青年的估價超過老年 之上。這扼要的說明了我們的時代。這是青年時代,而這時代該從五四運動開始。從那時 起,青年人才抬起了頭,發現了自己,不再僅僅的做祖父母的孫子,父母的兒子,社會的小 孩子。他們發現了自己,發現了自己的群,發現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們跟傳統鬥 爭,跟社會鬥爭,不斷的在爭取自己領導權甚至社會領導權,要名副其實的做新中國的主 人。但是,像一切時代一切社會一樣,中國的領導權掌握在老年人和中年人的手裡,特別是 中年人的手裡。於是乎來了青年的反抗,在學校裡反抗師長,在社會上反抗統治者。他們反 抗傳統和紀律,用怠工,有時也用挺擊。中年統治者記得五四以前青年的沉靜,覺着現在青 年愛搗亂,惹麻煩,第一步打算壓制下去。可是不成。於是乎敷衍下去。敷衍到了難以收拾 的地步,來了集體訓練,開出新局面,可是還得等着瞧呢。

青年反抗傳統,反抗社會,自古已然,只是一向他們低頭受壓,使不出大力氣,見得沉 靜罷了。家庭裡父代和子代閙彆扭是常見的,正是壓制與反抗的徵象。政治上也有老少兩代 的鬥爭,漢朝的賈誼到戊戌六君子,例子並不少。中年人總是在統治的地位,老年人勢力足 以影響他們的地位時,就是老年時代,青年人勢力足以影響他們的地位時,就是青年時代。 老年和青年的勢力互為消長,中年人卻總是在位,因此無所謂中年時代。老年人的衰朽,是 過去,青年人還幼稚,是將來,佔有現在的只是中年人。他們一面得安慰老年人,培植青年 人,一面也在譏笑前者,煩厭後者。安慰還是順的,培植卻常是逆的,所以更難。培植是憑 中年人的學識經驗做標準,大致要養成有為有守愛人愛物的中國人。青年卻恨這種切近的典 型的標準妨礙他們飛躍的理想。他們不甘心在理想還未疲倦的時候就被壓進典型裡去,所以 總是掙扎着,在憧憬那海闊天空的境界。中年人不能瞭解青年人為什麼總愛旁逸斜出不走正 路,說是時代病。其實這倒是成德達材的大路;壓迫的,掙扎着,材德的達成就在這兩種力 的平衡裡。這兩種力永恆的一步步平衡着,自古已然,不過現在更其表面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