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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127


作者:朱自清
頁數:127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27,共189。
一般人見生人時,大抵會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車輪船裡,看見有些人迫不 及待似地到處向人問訊,攀談,無論那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羡慕這些人的健康;因為在中 國這樣旅行中,竟會不感覺一點兒疲倦!見生人的沉默,大約由於原始的恐懼,但是似乎也 還有別的。假如這個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無意的 防禦——像防禦一個敵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禦戰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讓他 發現你的可笑的地方——一個人總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讓他儘量說他所要說 的,若他是個愛說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別。假如這個生人,你願意和他做朋友,你 也還是得沉默。但是得留心聽他的話,選出幾處,加以簡短的,相當的讚詞;至少也得表示 相當的同意。這就是知己的開場,或說起碼的知己也可。假如這個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 仰的「大人物」,你記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語,乃至臉色眼光,都有異樣的地 方;你最好遠遠地坐著,讓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線去。——自然,我說的只是你偶然地遇著 或隨眾訪問大人物的時候。若你願意專誠拜謁,你得另想辦法;在我,那卻是一件可怕的 事。——你看看大人物與非大人物或大人物與大人物間談話的情形,準可以滿足,而不用從 牙縫裡迸出一個字。說話是一件費神的事,能少說或不說以及應少說或不說的時候,沉默實 在是長壽之一道。至于自我宣傳,誠哉重要——誰能不承認這是重要呢?——,但對於生 人,這是白費的;他不會領略你宣傳的旨趣,只暗笑你的宣傳熱;他會忘記得乾乾淨淨,在 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後。

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們能聽也肯聽你的說話——宣傳。這不用說是交換的,但是就 是交換的也好。他們在不同的程度下瞭解你,諒解你;他們對於你有了相當的趣味和禮貌。 你的話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他們就趣味地聽著;你的話嚴重或悲哀,他們因為禮貌的緣故, 也能暫時跟着你嚴重或悲哀。在後一種情形裡,滿足的是你;他們所真感到的怕倒是矜持的 氣氛。他們知道「應該」怎樣做;這其實是一種犧牲,「應該」也「值得」感謝的。但是即 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話也還不應該說得太多;同樣的故事,情感,和警句,雋語,也 不宜重複的說。《祝福》就是一個好榜樣。你應該相當的節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話佔領朋 友們整個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會讓別人完全佔領呀。你更應該知道怎樣藏匿你自己。 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你若將所有的盡給了別人,你對於別人,對於世 界,將沒有絲毫意義,正和醫學生實習解剖時用過的屍體一樣。那時是不可思議的孤獨,你 將不能支持自己,而傾仆到無底的黑暗裡去。一個情人常喜歡說:「我願意將所有的都獻給 你!」誰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什麼呢?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只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 多也只是表示一種理想;以後跟着說的,更只是「口頭禪」而已。所以朋友間,甚至戀人 間,沉默還是不可少的。你的話應該像黑夜的星星,不應該像除夕的爆竹——誰稀罕那徹宵 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時更有詩意。譬如在下午,在黃昏,在深夜,在大而靜的屋子裡,短時 的沉默,也許遠勝於連續不斷的倦怠了的談話。有人稱這種境界為「無言之美」,你瞧,多 漂亮的名字!——至于所謂「拈花微笑」,那更了不起了!



  
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時候。人多時你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時,就不准行。你的過分 沉默,也許把你的生客惹惱了,趕跑了!倘使你願意趕他,當然很好;倘使你不願意呢,你 就得不時的讓他喝茶,抽菸,看畫片,讀報,聽話匣子,偶然也和他談燙天氣,時局——只 是複述報紙的記載,加上幾個不能解決的疑問——,總以引他說話為度。於是你點灃頭,哼 哼鼻子,時而嘆嘆氣,聽著。他說完了,你再給起個頭,照樣的聽著。但是我的朋友遇見過 一個生客,他是一位準大人物,因某種禮貌關係去看我的朋友。他坐下時,將兩手籠起,擱 在桌上。說了幾句話,就止住了,兩眼炯炯地直看著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窘極,好容易陸陸 續續地找出一句半句話來敷衍。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種用法,是上司對屬僚保持威嚴用的。 用在一般交際裡,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為主人留一些餘地,更屬無禮。大 人物以及準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處。至于應付的方法,其實倒也有,那還是沉默;只消 照樣籠了手,和他對看起來,他大約也就無可奈何了罷?


  

(原載1932117日《清華周刊》第38卷第6期)

撩天兒

《世說新語·品藻》篇有這麼一段兒:王黃門兄弟三人俱詣謝公。子猷,子重多說俗事,子敬寒溫而已。既出,坐客問謝 公,「向三腎熟愈?」謝公曰,「小者最勝。」客曰,「何以知之?」謝公曰,「『吉人之 辭寡,躁人之辭多,』推此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