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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P 123


作者:朱自清
頁數:123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23,共189。
東坡說道通的詩沒有「蔬筍」氣,也就沒有「酸餡氣」,和尚修苦行,吃素,沒有油 水,可能比書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這種生活的詩,好像酸了的菜饅頭的餡兒,干 酸,吃不得,聞也聞不得,東坡好像是說,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點兒油水,就不 至于那麼撲鼻酸了。這酸氣的「酸」還是從「聲酸」來的。而所謂「書生氣味酸」該就是指 的這種「酸餡氣」。和尚雖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卻要學吟詩,就染上書生的酸氣 了。書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嘆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窮苦就無聊,無聊就作成他們的「無病呻 吟」了。宋初西崑體的領袖楊億譏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嘆老嗟卑的太多。但 是杜甫「竊比稷與契」,嗟嘆的其實是天下之大,決不止於自己的鷄蟲得失。楊億是個得意 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說出這樣不公道的話。可是像陳師道的詩,嘆老嗟卑,吟來吟去, 只關一己,的確叫人膩味。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無病呻吟」,也就是有些 「酸」了。

道學的興起表示書生的地位加高,責任加重,他們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嘆也更多 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學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賣弄那 背得的幾句死書,來嗟嘆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讀書人的空架子。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 己」,似乎是個更破落的讀書人,然而「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 的。」人家說他偷書,他卻爭辯着,「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 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什麼『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 來」。孩子們看著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下腰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 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 子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破落到這個地步,卻還只能「滿口之乎者也」,和現實的人民隔得老遠的,「酸」到這 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憐了。「書生本色」雖然有時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氣總是可笑又可憐 的。最足以表現這種酸氣的典型,似乎是戲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崑曲裡的文小生,那哼哼 唧唧、扭扭捏捏、搖搖擺擺的調調兒,真夠「酸」的!這種典型自然不免誇張些,可是許差 不離兒罷。


  

向來說「寒酸」、「窮酸」,似乎酸氣老聚在失意的書生身上。得意之後,見多識廣, 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廢」,那時就會不再執着在書上,至少不至于過分的執着在書上, 那「酸氣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書生也並非都有酸氣。他們可以看得開 些,所謂達觀,但是達觀也不易,往往只是偽裝。他們可以看遠大些,「梗概而多氣」是雄 風豪氣,不是酸氣。至于近代的知識分子,讓時代逼得不能讀死書或死讀書,因此也就不再 執着那些古書。文言漸漸改了白話,吟誦用不上了;代替吟誦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誦和唱歌。 最重要的是他們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們雖然還有些 閒,可是要「常得無事」卻也不易。他們漸漸丟了那空架子,腳踏實地向前走去。早些時還 不免帶著感傷的氣氛,自愛自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這也算是酸氣,雖然唸誦的不是古 書而是洋書。可是這幾年時代逼得更緊了,大家只得抹乾了鼻涕眼淚走上前去。這才真是 「洗盡書生氣味酸」了。

19471115日作。

(原載19471129日《世紀評論》第2卷第22期)

論老實話

美國前國務卿貝爾納斯退職後寫了一本書,題為《老實話》。這本書中國已經有了不止 一個譯名,或作《美蘇外交秘錄》,或作《美蘇外交內幕》,或作《美蘇外交紀實》,「秘 錄」「內幕」和「紀實」都是「老實話」的意譯。前不久筆者參加一個宴會,大家談起貝爾 納斯的書,談起這個書名。一個美國客人笑着說,「貝爾納斯最不會說老實話!」大家也都 一笑。貝爾納斯的這本書是否說的全是「老實話」,暫時不論,他自題為《老實話》,以及 中國的種種譯名都含着「老實話」的意思,卻可見無論中外,大家都在要求着「老實話」。 貝爾納斯自題這樣一個書名,想來是表示他在做國務卿辦外交的時候有許多話不便「老實 說」,現在是自由了,無官一身輕了,不妨「老實說」了——原名直譯該是《老實說》,還 不是《老實話》。但是他現在真能自由的「老實說」,真肯那麼的「老實說」嗎?——那位 美國客人的話是有他的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