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靈魂甘泉,自由閱讀廣場

帳號    


朱自清散文    P 122


作者:朱自清
頁數:122 / 189
類別:白話散文

 

朱自清散文

作者:朱自清
第122,共189。
《世說新語·輕詆》篇卻記着:人問顧長康「何以不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劉孝標註,「洛下書 生詠音重濁,故雲『老嬋聲』。」所謂「重濁」,似乎就是過分悲涼的意思。當時誦讀的聲 調似乎以悲涼為主。王孝伯說「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王胡之在謝安坐上詠的也是 《離騷》、《九歌》,都是《楚辭》。當時誦讀《楚辭》,大概還知道用楚聲楚調,樂府曲 調裡也正有楚調。而楚聲楚調向來是以悲涼為主的。當時的誦讀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誦或梵唱 的影響很大,梵誦或梵唱主要的是長吟,就是所謂「詠」。《楚辭》本多長句,楚聲楚調配 合那長吟的梵調,相得益彰,更可以「詠」出悲涼的「情致」來。袁宏的詠史詩現存兩首, 第一首開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慷慨悲歌」也 是一種「書生本色」。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舉的五言詩名句,鐘嶸《詩品·序》裡 所舉的五言詩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慷慨悲歌」。《晉書》裡還有一個故事。晉朝曹 攄的《感舊》詩有「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兩句。後來殷浩被廢為老百姓,送他的心愛 的外甥回朝,朗誦這兩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覺淚下。這是悲涼的朗誦的確例。但是自己 若是並無真實的悲哀,只去學時髦,捏着鼻子學那悲哀的「老婢聲」的「洛生詠」,那就過 了分,那也就是趙宋以來所謂「酸」了。

唐朝韓愈有《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開頭是: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絶,一杯相屬君當歌。



  
接著說: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辭: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沒猩鼯號。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繼聖登夔皋。



  
赦書一日行萬里,罪從大闢皆除死。

遷者追迴流者還,滌瑕蕩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坷只得移荊蠻。

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名捶楚塵埃間。

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

張功曹是張署,和韓愈同被貶到邊遠的南方,順宗即位。只奉命調到近一些的江陵做個 小官兒,還不得回到長安去,因此有了這一番冤苦的話。這是張署的話,也是韓愈的話。但 是詩裡卻接著說: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

韓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他說認命算了,還是喝酒賞月罷。這種達觀其實只是苦情的偽裝而已。前一段「歌」雖 然辭苦聲酸,倒是貨真價實,並無過分之處,由那「聲酸」知道吟詩的確有一種悲涼的聲 調,而所謂「歌」其實只是諷詠。大概漢朝以來不像春秋時代一樣,士大夫已經不會唱歌, 他們大多數是書生出身,就用諷詠或吟誦來代替唱歌。他們——尤其是失意的書生——的苦情就發泄在這種吟誦或朗誦裡。

戰國以來,唱歌似乎就以悲哀為主,這反映着動亂的時代。《列子·湯問》篇記秦青 「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又引秦青的話,說韓娥在齊國雍門地方「曼聲哀哭, 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後來又「曼聲長歌,一里老幼,善躍捨瑁ツ蘢越 薄U飫鎪島鷀淙荒艹У母瑁*也能唱快樂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獨擅悲歌的故事合 看,就知道還是悲歌為主。再加上齊國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現在還在流行的孟 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悲歌更為動人,是顯然的。書生吟誦,聲酸辭苦,正和悲歌一脈相 傳。但是聲酸必須辭苦,辭苦又必須情苦;若是並無苦情,只有苦辭,甚至連苦辭也沒有, 只有那供人酸鼻的聲調,那就過了分,不但不能動人,反要遭人嘲弄了。書生往往自命不 凡,得意的自然有,卻只是少數,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總是嘆老嗟卑,長歌當哭,哭喪着 臉一副可憐相。朱子在《楚辭辨證》裡說漢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詩意平緩,意不深切,如無 所疾痛而強為呻吟者「。」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就是所謂」無病呻吟“。後來的嘆老嗟卑 也正是無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緊張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無病呻吟,病是裝 的,假的,呻吟也是裝的,假的,假裝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戲,自然只能 逗人笑了。

蘇東坡有《贈詩僧道通》的詩:雄豪而妙苦而腴,只有琴聰與蜜殊。

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

查慎行注引葉夢得《石林詩話》說: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 體,格律尤俗,謂之「酸餡氣」。子瞻……嘗語人云,「頗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 氣』也。」聞者無不失笑。